19.圬者王承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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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承福很平淡地回答,還回桑梓地作甚,親人和妻兒全在戰爭裡冇了,有的死,有的不知所蹤,在揚州圬牆也挺好的,隻要有個饅子,一個人吃穿不愁。

“不積蓄嗎?”韓愈又問。

“不積蓄,錢賺得多的話,就散給街邊的殘疾或饑民。”

韓愈點點頭,“如此說來,你做的是義舉。”

“明府您說笑呢,我可冇這個心思。這天下啊,粟米是種莊稼結出來的,布帛是養蠶或植棉花織造出來的,我想吃粟米,我想穿衣衫,那我就得出力圬牆,作為交換,這就是‘各致其能以相生也’的道理所在。我看明府你們做官也是一樣,官有九品,權有大小,就好像是不等的器皿,你器皿多大,就能任多大的官,如器皿不足,還要強任其責,便是違背了造化天理,就得倒黴啊!您瞧啊,我在淮揚,為達官貴人們圬了多少麵牆啊,但也見到多少人家,保不住榮華富貴,一年前我來做工時,他還住亭台樓閣呢,一年後再路過,宅第已化為廢墟。為什麼呢?他的器皿,盛不下他所享用的富貴,心智不足,纔不配位啊!”說著,王承福已將半麵牆粉刷好,然後下了梯架,回頭笑眯眯對望著韓愈。

韓愈深有觸動,然後便又說:“所以老丈你散財,也是......”

“是也,我用饅子苦錢,做的是勞力的活計,取得相應的報酬那是問心無愧,但有了餘錢後,便想到我這‘老朽土盆’哪裡能配得上這些?經營這些錢那就得和你們一樣勞心了,故而乾脆散儘,並冇那麼崇高的想法。”

“那你這些年,未曾再婚娶?”

“婚娶了,就得養妻子養孩子,就得謀家業,勞力勞心,那是你們為官者所想的,我的器皿就這麼小,貢獻也就這麼小,所以哪日孤身死掉,也是無牽無掛,要婚娶作甚!”王承福把饅子扔到水盆中,然後做出個“小小”的比劃手勢。

四周的圬牆、模泥、燒磚的工匠們聽到這些,也都哈哈笑起來,似乎都認同王承福的見解。

“你的話,可謂是獨善其身,你為自己打算得太多,為他人打算得太少。表麵上你是不願意連累他人,可實際上你是不願意耗費心智去養人去救人。楊朱說過,拔一毛而利天下不為也,取一毫而損天下亦不為也,然而天下並不會因此泰平......老丈你比那些隻知索取而不曉得付出的人強太多,但是你又比那些至品至情、以天下為己任的聖賢要差得遠......告辭。”韓愈忽然起身,表情嚴肅,神神叨叨地說了這些,好像隻是說給自己聽的,然後不聞不問,牽著馬便往軍府方向,頭也不回地走了。

工匠們靠在牆邊,看著韓愈的背影,無不笑得更大聲了,但是這也是善意的嘲笑。

這位韓明府,確實是個好人:他不但養活自己一大家子,扶持侄兒侄女,贍養寡嫂,還賙濟朋友,幫助後進,多餘的俸錢和祿米他也不用來享受,而是捐贈給學宮,或者維修聖賢的廟祠。

唯一的缺點,就是好著述,為此經常觀察市井百態,有點魔怔的樣子。

到了軍府後,韓愈便入內,向坐衙的衛國公高嶽告禮。

這時高嶽莊重地對韓愈說:“中書門下,對李錡的處斷已下來了。”

“如何?”

“是鄭文明定的公論,因李錡是淮安王李神通的後裔,豈能株連太廣,故而隻戮李錡一房為止。”

韓愈歎氣,他不由得想起了圬者王承福的話語來,便轉述給高嶽聽。

還未說完,就有軍吏來報,監察禦史柳宗元在門外求見。

“子厚?”

隻見柳宗元外麵是官服,內裡卻是縞素,見到高嶽,便作揖哀聲說,慈父見背,宗元請辭去官職,前往鄂嶽服喪,而後扶柩將父親歸葬故裡。

原來,柳宗元的父親,任職鄂嶽方鎮的柳鎮去世了。

而原本準備來楚州為刺史的白季庚,在行到襄陽城時,因淮南態勢不穩也停下來,結果染病也去世了,白居易在興元得到噩耗,便急忙告假奔喪。

高嶽便急忙叫軍吏,取銀錢五十兩,綵繒五十段,贈送給柳宗元喪事所需。

而韓愈也很關切,詢問有冇有自己能幫上忙的。

可柳宗元卻望著高嶽,好像有什麼話想說,但又無法傾吐。

高嶽心中似乎明白,他就很溫和地對柳說,“子厚,本道馬上準你的辭呈,且讓人安排舟車,將來你服闕,起複的事就交給本道。這樣,本道送你至臨江宮,再乘船歸去。”

“何敢......”

“子厚無需如此,今日一彆,不知何時方能重聚,本道也有話想對你談。”

然後高嶽對韓愈說,縣廨和軍府的事你也暫且放放,和我一起送送子厚。

揚州和潤州京口間的大江,叫做“京江”,在唐之前闊達四十多裡,所以魏文帝曹丕在廣陵準備征討孫吳時,見長江波濤洶湧的樣子,便慨歎說“吾武騎萬隊,何所用之?”不過而今,因泥沙淤積,京江隻剩十八裡寬,但高嶽、柳宗元和韓愈三人,在初春時登上廣陵大阜,下觀浩蕩的江水,依然雄渾,高嶽不由得用鮑照的文字慨歎說,“拖以漕渠,軸以崑崙。”

山阜下,便是隋煬帝所築的臨江宮,又有浮屠塔旁立。

高嶽送彆吳綵鸞,便也在彼處。

“退之,你說你在市井上所見到的王承福那個圬者,他看到這大江的感受,和你我相同否?”

韓愈斷然說,不可能相同,“在王承福的眼中,大江和家門前渾濁的小溪是毫無區彆的,他看到江水,可能唯有的想法是如何乘船,去對麵的京口做工謀食的事。”

“那前鎮海軍節度使李錡呢?”

韓愈想了想,就說李錡見到大江,可能想到的隻是依仗天塹為險固,隨後對內恣意刻剝,“依愚見,王承福地位所低賤,可卻是箇中品人;李錡地位雖高,可卻是個下品的惡人。”

這時候,高嶽和柳宗元隱隱覺得,韓愈似乎在這段時間裡,思想開始飛躍成熟起來。

“退之,你所說的品,到底是什麼?”

“品,乃是性品,也是情品,各為上中下三品。性,乃是與生俱來。情,乃是接物而生。情不自情,因性而情;性不自性,由情而明。”

“嗯,你的意思是,人的性品是自出生就註定的,而人的感情則是接觸事物而產生的。人情是依附於人性,但人情同樣可以體現人性。故而王承福、李錡見到同樣的大江,產生的情是不同的,是由他倆的品性決定的。”

韓愈頷首,表示衛公你所言極是。

於是高嶽半開玩笑半嚴肅地詢問韓愈,“那麼退之眼中,本道又可居於何品?試為我一一道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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