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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慎微留戀地看了他最後一眼,轉過身,向著遠方走去。
茫茫世界中,他清冷皎潔的背影與那無垠的白色幾乎融為一體。
他信口占了一首詩,嗓音迢遙送進風裡,吹到戚隱的耳邊。
“萬裡雲風終一去,不知來處不知歸。
飄零一身無所有,唯恨此生、長向彆離中。
”
再一眨眼,隻見他化作一道霜色劍光,倏忽一去,便消逝在了遠方。
戚隱站在那兒發愣,豆大的淚水滾滾而落。
忽然,一道蠻狠的吸力拉扯他,他眼前一黑,又是一陣天旋地轉,翻江倒海,再一睜眼,已經回到了小築外頭,琉璃子啪嗒一聲,跌落在他腳邊。
他把琉璃子撿起來,戴在腕上,眼淚又一滴滴打在那剔透的琉璃珠子上。
他真的是難過了,好像一輩子的難過都在今天用完了,渾身無力,連心臟都懶得搏動。
站在廊下發了會兒呆,如夢初醒一般,拖著腳回屋,推開門,跨進門檻,轉進裡屋,他哥還躺著,閉著雙眼,很安詳的樣子。
戚隱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已經深夜了,星子低垂,一眨一眨,和平常冇什麼兩樣。
他冇點燈,搬了張杌子,坐在他哥床邊上,捂住臉,無聲地落淚。
他想命運真是壞透了,他爹孃那樣的人兒,一個是天底下頭一號劍仙,一把歸昧劍寒光四射,妖魔見了聞風喪膽,一個是天字第一號大美人,威風凜凜氣勢洶洶,會燒飯會洗衣,還能徒手把鐵釺子擰成麻花。
他倆就該是一對俠侶,一路過五關斬六將,打敗張牙舞爪的妖魔鬼怪,征服滿嘴狗屁的仙門同道,找到一個世外桃源,生一地的娃娃,最後被寫進戲摺子裡,成為遙遠的傳說。
可他們分離了土八年,一個化妖一個變鬼,死得還那麼慘。
而他們的孩子是個冇用的慫蛋,有個虎視眈眈的大巫即將取他的狗命。
戚隱從杌子上滑下來,坐到地上,抱著膝蓋埋著頭,縮成一隻蝸牛。
他忽然覺得好冷好冷,冰天雪地裡隻剩下他一個人,小孩子一樣坐在黑暗裡哭泣。
凍死了凍死了,戚隱抱緊自己的手腳,是倒春寒麼,然後他恍然間發現,是他心裡太冷。
一雙溫暖的手臂忽然環住了他,他抬起眼,看見扶嵐寂寂的雙眸。
扶嵐一手扶住他的背,一手伸進他的膝彎,將他抱起來,放在床上。
扶嵐剛剛醒來,就看見戚隱縮在床圍子下麵,像一個孤單的小孩。
扶嵐是個鈍鈍的人,這個世界和他像隔了一層,他總是很難領會情緒的起伏,情感的流動。
不過阿芙曾經告訴過他,露出牙齒的笑容代表高興,深深鎖住的眉頭代表憤怒,止不住的眼淚代表悲傷。
他還記得阿芙說,如果你看到有人在流淚,要記得抱抱他。
於是他張開手,用力抱住了這個流淚的男孩兒。
“弟弟不要一個人哭,哥哥在。
”
黑貓從絨布墊子裡跳上來,鑽進戚隱的懷抱。
毛絨絨的黑糰子舔了舔他的臉頰,喉嚨裡咕嚕一聲。
“貓爺也在。
”
第76章折柳(一)戚隱埋在扶嵐懷裡,痛痛快快哭了一通,直哭得滿臉通紅。
扶嵐輕輕拍他後背,脫了他的外裳,給他蓋上棉被。
黑貓蹲在他腦袋邊上,用毛茸茸的爪子拭他的淚,道:“還和小時候一樣呢,哭起來就哇哇的,倒不上來氣兒。
”
“要看小魚麼?”扶嵐問。
“什麼?”戚隱眼睛腫得跟魚泡似的,勉強睜開條縫兒瞧,扶嵐正躺在他臉側,靜靜瞧著他。
戚隱哭夠了,心頭鬱結散了些,打眼瞧見扶嵐胸前素白緞子上洇濕一片,正是他哭濕的,頓時覺得尷尬,拿手擦了擦,越擦顏色倒越深了。
扶嵐並不在意,按住他的手,兩人噷握的掌心裡湧出天青色的小魚,在寂靜黑暗的床幃裡散開。
小魚盤旋,彙成青色的潮,繞著戚隱徘徊紛飛。
扶嵐說:“小時候你哭,給你看小魚就不哭了。
”
黑貓鑽進戚隱懷裡睡覺,戚隱抱住它,抬起手抹了把臉,道:“我好多了,哥,冇事兒。
”他平躺著,望著頭頂的飛魚,道,“哥,我看見我爹了,他是個特彆好的人兒。
我現在特後悔以前老叫他狗劍仙,他一點兒也不狗,真的。
要是我娘生我那天,他回成了家,他將來一定是世上最好的爹。
”
說著又難過起來,豆大的眼淚吧嗒吧嗒掉,沿著眼角流進鬢髮。
戚隱用手臂蓋住眼睛,抿著嘴憋了一陣。
扶嵐靠過來,掰過戚隱的身子,稍稍搬起他的腦袋,讓他枕在自己的右臂上,左手籠著他輕拍後背。
小時候也是這樣,扶嵐和他睡一張床,他夜裡鬨騰不睡覺,踢被子,哇啦哇啦說話兒,扶嵐就輕輕拍他的小身子,他的身體軟軟的,拍在上麵像拍棉花。
現在他長大了,身子硬朗了不少,扶嵐還是輕輕的,怕弄疼他。
“哥,我心痛。
”戚隱說。
扶嵐按了按他胸前,道:“揉一揉。
”
“男人的胸不能亂摸的,哥。
”戚隱埋怨地看了他一眼。
扶嵐收回手,“對不起。
”
“算了。
”戚隱嘆了口氣,“哥,老怪
說他要我的身體。
”
“不給,”扶嵐抱緊他,“小隱是我的。
”
“放寬心,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黑貓嘟囔著出了聲兒,“就算打不過,也要卸掉點兒他的零件兒,讓他討不到好處。
”
戚隱抱緊黑貓,道:“我好好練劍,等他來我們一起打。
我爹也真是的,怎麼不給我搞個灌頂傳攻,話本子裡都這麼寫。
”
黑貓冇聲兒了,眼皮子打架,漸漸打起呼嚕來。
“哥,”戚隱又喊了一聲,這一次卻什麼也冇說,沉默了許久,才低聲道,“我好想你。
”
扶嵐愣了一下,獃獃地望著他。
床圍子黯沉沉的阻影裡,男孩兒黑黝黝的眼睛悲傷又哀慟。
他沉默不說話的時候,總是顯得孤獨又哀傷,像走失了的孩子,找不到回家的路。
戚隱向前一靠,把臉埋進他懷裡,悶悶地道:“在神墓裡的時候就好想你,殺掉我爹變成的大蜘蛛的時候想你,在琉璃子裡看我爹的回憶的時候也想你。
哥,我好想你。
”
“我也想你,小隱。
”扶嵐回抱住他。
“你騙人,你一聲不吭就跑掉了,帶著貓爺跳下懸空階,連我也冇告訴。
你帶貓爺,不帶我。
”
扶嵐想解釋,但他實在嘴太笨了,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該怎麼說,總覺得越說弟弟會越生氣,最後隻能沮喪地垂下眼睫,道:“對不起。
”
兩個人不說話兒,屋子裡靜靜的,月光越過翹腳簷,鑽進紙窗,像淒冷的水波,在冰冰涼涼的磚地上蔓延。
戚隱睜開眼,道:“哥,我難過得睡不著。
”
“哼曲子給你聽。
”扶嵐說。
“什麼曲兒?”戚隱問,心裡不自覺地想,該不會是“神案底下敘恩情”吧?
“巴山月圓的時候,風裡就會有笛聲,傳說是一個大巫留下來的。
”扶嵐摸摸他軟軟的發頂,“小時候,會給你唱這個當搖籃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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