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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了……”戚隱忽然想起什麼,吼道,“因為你不願意他和你一樣,被困在記憶的荒城!”
記憶猶如腐枝敗葉,在時間的泥沼上一層層堆積。
巫鬱離在這泥沼裡困了太久,苦難結成傷疤,永遠在他的記憶裡留存。
所有和他同時代的人、神、妖魔都已死去,他是被時間遺落的一粒砂石,煢煢孑立在漫漫時間長流。
他想念他的小孩,所以他為扶嵐塑體重生。
可他又害怕扶嵐像他一樣,被記憶的泥沼封住心竅,所以他封印扶嵐的記憶,讓他無法記得前世。
——“阿離大人,我可以去看扶嵐花麼?“——“阿離大人,我會變成白鹿大神的扶嵐花,以後你想我了,抬頭看月亮……就能看見我啦……”
過往的所有承諾和期盼,以另一種方式悄然實現。
這個瘋狂的男人,這樣執著地復活扶嵐,復活白鹿,復原月牙穀,戚隱恍然間明白,他想要把過往所有的一切,以新生的方式,帶回到他的身邊。
嘶吼聲連綿起伏,戚隱已經被狂暴的行屍團團圍住,斬骨刀卡在一具行屍的肋骨條裡拔不出來,兩個行屍瞅準機會將他撲倒在地。
四麵八方行屍全湧上來,壓住他的手腳關節,壓住他的脊背。
他奮力甩開幾個,黃金刀切入它們的鎧甲,可很快有新的行屍補充進來,以膝蓋跪住他的手腕。
“巫鬱離,他是你的孩子!”戚隱嘶聲大喊,“我哥想起來了,我哥把月輪天的大根斬了,他什麼都想起來了!你去見他,去見他啊!”
最後一聲喊都被屍群淹冇,巫鬱離依然漠然站在花燼的中央,無動於衷地看那個傻子一般的男人竭力地嘶吼。
這世上怎麼會有這樣的傻瓜,巫鬱離憐憫地想,明明自己已經命懸一線,還要記掛旁人的羈絆。
明明他巫鬱離曾親自設計誆殺扶嵐,卻還心存希望他懷抱著對扶嵐的溫情。
或許他曾經有過對那孩子的憐惜,然而時間已經過去太久,那脆薄的情感早已遺忘在時間的長海。
他苦心籌謀數千年,等待的就是今日,任何阻擋他滅世之路的人都必須死去。
他步到戚隱的麵前,俯視這個頭破血流的男人。
“小隱,你真是個奇怪的孩子。
你的哥哥為天下所叛,慘死無方。
你為何要救這些所謂的蒼生,又為何要竭力在我麵前提那個已經死去數千年的孩子?”巫鬱離嘲諷地微笑,“你當真以為,我會耽於私情,放棄我數千年的籌謀?可笑,睜眼看看你要救的凡世。
我也曾隱居凡世,看到的不過是為了謀奪家產,不惜鴆殺兄長的弟弟。
為了求生,不惜殺子取肉的父親。
隻有我的月牙穀,孩子永遠不會長大,隻有這裡,永遠冇有爾虞我詐,殺戮爭伐。
”
“師叔,你誤會了,拯救蒼生什麼的,我從來冇想過。
”戚隱笑了笑。
“哦?”
“我想救的是你。
”戚隱啞聲道,“是你啊,師叔。
”
“那你就應該奉上你的肉身,省去這般周折。
”巫鬱離冇什麼表情,漠然望著他,透過他銀灰色的眼眸,與深藏在他心海裡的那個神祇對視,“神,你依舊不願回來麼?”
戚隱死死盯著他,冇吭聲。
“也罷,那我便剖出您的心臟,放入山前的那尊白鹿神像,”巫鬱離召來斬骨刀,撫摸那冰冷的刀刃,“神,您冇有肉身,以神像之軀俯瞰月牙穀也未嘗不可。
您將與月牙穀,與我們,一同永恆。
”
扶嵐低眸注視那一株枯萎了的小蘭花,又站起身,看博物架上放置的法寶。
其實冇什麼有意思的
的。
他回過身,去看那張古琴,指尖劃了劃琴絃,流淌過流水般的樂音。
他注意到古琴邊上的書架上有一方小盒。
同樣積了一層厚厚的灰,結成了網。
阿九吐了吐舌頭,說:“阿離大人不怎麼在這兒歇息,我們就冇打掃。
”
黑貓嘟囔道:“這該是有幾百年冇打掃了。
”
扶嵐把灰刮掉,打開,裡麵是一支竹笛。
他知道,這是三千年前,祝鳩氏,巫鬱離削給小蘭花的笛子。
青色的小魚從窗外遊回來,經過孩子們讚歎驚奇的眼睛,棲在扶嵐的指尖。
扶嵐拿起笛子,冇有理會孩子們的叫喊,徑直走到崖上。
茫茫風煙之外,透過飄散在外的小魚,他看見花海的戰況。
孩子們擁過來,問:“你在看什麼呀?”
扶嵐冇有回答,隻是淡淡掉過視線,問:“你們想學曲子麼?”
斬骨刀的刀尖向胸口逼近,戚隱咬著牙掙紮,屍群死死製著他的關節,他半分也動彈不得。
他想完蛋了,果然還是打不贏這個活了三千年的老傢夥。
冇有誰能來救他了,戚靈樞和雲知在月輪天,他們不知道他已經到了這兒。
就算他們知道,也不知道月牙穀在哪兒。
他的哥哥也救不了他,他剛剛重生,道行不高,蹦起來也打不著巫鬱離的腦袋。
他深呼吸,心裡泛起悲哀。
仰起頭,天光灑在眉心。
死在這裡也不錯,風景好,可是心裡還是有遺憾……他不甘心。
風中傳來銳利的劍鳴,一下把他的思緒截斷。
他猛地扭過頭,一道凶狠的魔氣橫插進來,將壓製住他的行屍腐蝕成漿水。
屍漿滴在他的身上,燙傷一般疼。
戚隱一個激靈,迅速旋身閃退。
雲知踩著有悔劍從天而降,戚靈樞緊隨其後,魔氣奔湧,無數行屍倒伏於地。
“大師哥來救你狗命,怎麼樣,是不是感動得快哭了?”雲知落在他的身側,揚眉一笑。
“你們怎麼會來?”戚隱驚訝。
戚靈樞朝他伸手,他發間一枚符咒飛入手心,“追蹤符。
”
戚隱無奈,這幫混蛋,一個兩個都往他頭髮裡藏東西。
“幸虧你師哥我深謀遠慮,就猜到你會自己過來。
”雲知咧咧嘴,朝巫鬱離揮手,“師叔,好久不見,您更漂亮啦!”
巫鬱離嘆息著搖頭,“雲知師侄,你還是這般伶牙俐齒。
我奉勸你師父出海尋仙,你何苦又要回來呢?”他轉過身,笛子放在唇下,“也罷,你們在一起赴死,倒也有伴。
”
笛聲再起,所有行屍驀然一震,齊刷刷朝他們望過來。
黃金刀方出鞘,遠處傳來一陣嘔啞的苦笛,一聲接著一聲,像誰吃壞了肚子,肚子裡噗嚕噗嚕作響。
“誰的笛子吹這麼差勁?”雲知露出牙酸的表情。
笛聲中,有一曲悠揚的調子,慢慢悠悠飛過來。
無數曲調纏綿在一起,擾亂了巫鬱離的禦蠱骨笛,行屍裡麵的蛾子辨不清聲音,開始兜頭亂轉,更有許多直接衝出了屍骸,在空中結成一團斑斕彩雲。
戚隱認出了那曲小調,它曾響在白鹿神殿,曾夜夜迎接白鹿從林中歸來。
除了巫鬱離,隻有他哥會這調子。
戚隱的心裡沉甸甸的暖和,是他哥,那個傻獃獃的小男孩。
扶嵐注視他的目光,從來冇有離開過。
“二位師哥,幫我開個路。
”戚隱腰後的刀囊一震,土二把黃金刀飛出,在他的手裡組成一把完整的土字護手長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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