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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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一聲汽笛長鳴,美國遊輪“Wale(威爾)”號緩緩駛入上海港。

站在甲板上的周衛國深吸了一口氣,使得自己有些激動的心情平靜了下來。

終於回國了。

在國外的幾個月,雖然是周衛國成年以後過得最悠閒的一段時間。

但他的心裡,卻始終有些覺得空蕩蕩的。

直到遊輪進港的時候,周衛國的心裡才突然踏實起來。

他這才深切地感受到,自己的根,始終還是在這個多災多難但卻是生他養他的祖國。

遊輪泊定後,乘客們開始三三兩兩地走下舷梯。

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在碼頭上,卻有無數的人正等待著上船。

這些人臉上的神色,都是驚惶無比,而且他們的手中,都無一例外的拿著或大或小的箱包。

這些人從“威爾”號進港開始就紛紛湧向驗票閘門,等“威爾”號泊定,閘門口早已被擠得水泄不通。

此刻閘門還冇有打開,而且閘門裡還有不少水警在維持秩序,但就是這樣,人群還是不斷向閘門口聚集。

這些人裡,竟然不乏西裝革履穿風衣戴禮帽的男人和渾身毛皮衣服珠光寶氣的女人。

換個時候,這些男人和女人也許會恬淡從容地出現在某個高檔酒會,在字字珠璣,談笑風生之餘,在悠揚動聽的輕音樂聲中,優雅地邀請各自的舞伴翩翩起舞。

才子佳人郎才女貌之下,也許還能演繹出一段社交場上傳誦一時的佳話。

但此刻,這些“高貴”的人們也和他們身邊的“下等人”一樣,都在用儘全身的力氣和自己身邊的人爭奪。

他們爭奪的,也許是為了向前挪動一步的機會,也許僅僅是為了保留住現有的位置。

但不管怎麼說,他們中再紳士的男人和再淑女的女子都無法保持他們原來的形象——也許這纔是他們真正的形象——世界上的事,有時候就是這麼諷刺,這麼……有趣!

周衛國看著這一幕,一時間竟然呆住了,回國的喜悅一瞬間就無影無蹤了。

直到船員提醒,周衛國才提起自己的行李箱,走向舷梯,而這時,他才發現自己已經是最後一個下船的乘客。

周衛國知道這艘遊輪的下一個目的地是台灣,但卻怎麼也不明白,為什麼有這麼多人想要上這艘船?

當週衛國走出碼頭出站口時,突然聽到身後傳來閘門打開的聲音。

周衛國聞聲轉頭向後看去,立刻看見了一個讓他終身難忘的場景:閘門還冇完全打開,最前麵的人就被身後的人群擠得幾乎是飛了出去,緊接著,後麵的人都高舉著船票瘋狂地湧向驗票口,很快就將驗票員給淹冇了。

維持秩序的水警不斷將警棍狠狠敲下,卻仍然無法使人群哪怕出現半分猶豫和退縮。

頓時,閘門口警棍敲打在人身上的悶響聲、被打中的人的慘叫聲、一心向前擠的人的呼喊聲、被擠開的人的怒罵聲、女人的尖叫聲和箱籠落地被踩踏的哢嚓聲就響成了一片,中間還夾雜著兒童的哭鬨聲。

衝出閘門口的人流在來到舷梯口時,受舷梯入口的寬度限製,速度不得不慢了下來,但他們身後人流湧來的速度,卻是越來越快。

舷梯上的人越積越多,終於,有一側舷梯護欄經受不住超負荷的應力斷裂了,擠靠在那一側護欄上的人群立刻隨著斷裂的護欄掉落水中,而這一側的人流也在一瞬間出現了一個空檔。

但很快,就有新的人流補充進了這個空檔,自然,進入這個空檔的人流絕大多數都被擠出了舷梯,掉落入水中。

不久,有人發現了空檔的可怕,開始對後麵大聲喊叫著,期望身後的人流能夠暫緩腳步,但是,在此時此刻,這毫無疑問是個奢望,於是,喊叫的人被毫不停留地人流繼續擠向空檔,擠出舷梯。

終於,甲板上的船員發現了舷梯的異常,立刻扳下收起舷梯的電閘。

奔流的人群突然發現舷梯開始上升,不由更加加快了腳步,但隨著舷梯越升越高,跑在前麵的人已經不是那麼容易登上舷梯了,隻有高高躍起才能攀住舷梯的末端,而僅僅在他們身後一步的人唯有停在碼頭邊緣哀歎。

但顯然,這些人的黴運還冇有到頭,他們身後的人流仍然在湧動,所以處在前端的人無一例外都被擠出了碼頭,掉落水中。

當連續四五批在碼頭邊緣停步的人流被擠出碼頭後,人流才終於停止了向前湧動。

而這時,“威爾”號的舷梯已經完全收入船艙,僥倖掛在舷梯上的人則被船員拉上了船。

過了一會兒,“威爾”號的船員突然開始解纜繩係在船上的部分,同時開始收起鐵錨。

岸上的人群頓時慌了神,大聲呼喊著,希望能阻止船員們的這些舉動。

但是,他們的努力都是徒勞的。

纜繩很快就被解開丟入水中,鐵錨也離開了水麵,“威爾”號在長鳴了一聲汽笛後,緩緩離開了碼頭。

這時,船上的人群中出現了一些小騷動,一些人拚命趴在船舷上對著碼頭呼喊。

原來,在剛剛的爭奪中,有些家庭或伴侶隻有一人登上了遊輪,而此刻,這些登上遊輪的人在發現他們的親人或伴侶竟然都冇有上船而且船已經開了後,終於驚慌失措起來了。

這些人留在碼頭上的家人或伴侶也拚命在碼頭上喊叫著,但這顯然無濟於事,遊輪還是離碼頭越來越遠。

站在遊輪甲板上的人驚魂甫定,都神情複雜地看著碼頭上的人群。

他們的臉上,都帶著一點類似於劫後餘生的欣喜,但更多的,卻是淒涼。

隨著遊輪離碼頭越來越遠,碼頭上人群的怒罵聲也越來越響,就連掉落水中的人們,也來不及考慮自己的處境就破口大罵起來,但最終,在遊輪駛出港口加速遠去後,怒罵聲漸漸小了下來。

所有還留在碼頭上的人都滿臉絕望地呆望著遠去的遊輪。

又過了一會兒,突然有人跌坐在地上,發出一聲淒厲的哭嚎聲。

這聲哭聲立刻感染了周圍的人,越來越多的人跟著哭嚎了起來。

碼頭上頓時哭聲一片。

也許隻有痛哭,才能充分表達他們此刻絕望的心情。

過了好一會兒,終於有人想起落水的人,開始手忙腳亂地張羅著搭救他們。

而直到這時,港務人員纔有機會領著一批工人帶著救生圈和繩索穿過人群來到碼頭邊。

隨著一個個綁著繩索的救生圈被扔下水,越來越多落水的人被救上了岸。

但是,2月的黃浦江水,仍然寒冷刺骨,一些落水的人終究冇能堅持到獲救,慘劇終於還是發生了!

當看見第一具屍體浮在水麵上時,周衛國突然覺得一陣眩暈——這個情景,和當年南京城破後下關碼頭數萬人爭渡的情景何其相似?

不知不覺中,周衛國手中的行李箱滑落在地,發出“砰”的一聲響。

被響聲驚醒的周衛國立刻發瘋一樣衝向出站口,卻被兩個港務人員死死地擋在出站口外。

周衛國大吼道:“放我過去,我要救人!”

一個港務人員冷冷地說道:“那麼多人,你救得過來嗎?”

另一個港務人員則歎了口氣,說:“彆過去了,這也不是第一次了。

“不是第一次”?!

周衛國呆住了。

第二個港務人員仔細看了眼周衛國,說:“我看你剛剛從美國遊輪上下來,是從國外剛回來的吧?唉!這樣的時局,你還回來乾什麼?”

周衛國默默地掙開兩個港務人員,轉身向後走,心情突然變得無比沉重。

這時,就聽有人在自己身邊叫道:“少爺。

周衛國緩緩轉過頭,就見周忠站在自己身邊,正一臉關切地看著自己。

周衛國驚訝地說道:“忠叔,您怎麼來了?”

周忠說:“少爺你忘了?你在意大利上船之前給我發過電報的,說要坐一艘叫‘威爾’號的美國船回國,我在港務局打聽到‘威爾’號今天進港,所以就來接你了。

周衛國點了點頭,說:“哦,原來是這樣。

忠叔,其實你也知道,我這個人冇那些排場的,接不接都沒關係。

就算要接,您叫彆人來也就行了,何必親自來?”

周忠說:“少爺,你在國外待了這麼久,剛回來怕還有些不習慣,彆人來我不放心。

再說,我這把老骨頭就該趁著還能動彈的時候多動動。

周衛國心中頓時有了一些溫暖的感覺。

周忠猶豫著說道:“少爺,剛剛……你冇事吧?”

周衛國勉強擠出一絲笑容,說:“忠叔,我冇事。

說完,正要彎腰去提自己的行李箱,就見一個小夥子搶先麻利地提起了行李箱。

周衛國微微一愣,那小夥子已經向他躬身說道:“老爺,這種力氣活還是讓我們下人來做吧。

周衛國不由看向周忠,說:“忠叔,他是……?”

周忠說:“他叫王小虎,是家裡新請的司機。

周衛國說:“那老王呢?”

周忠說:“小虎是老王的遠房侄子,老王前段時間生病了,正好小虎來投奔他,又會開車,老王就介紹他來替了一段時間,後來老王病好了,卻想著回家鄉養老,小虎車又開得好,所以乾脆就頂了老王的差事了。

周衛國不由打量了幾眼王小虎,王小虎冇有說話,隻是靦腆地看著他笑。

周衛國一下子就喜歡上了這個年輕人——因為他的笑容裡冇有一絲諂媚。

周衛國拍了拍王小虎的肩膀,說:“小虎,好好乾,彆讓你叔失望。

王小虎用力點了點頭,說:“老爺,我一定好好乾。

我叔說了,他打老太爺在的時候就在周家乾,周家從來就冇有虧待過他。

周衛國笑笑,說:“周家也不會虧待你的。

王小虎摸摸頭,嗬嗬笑了。

周忠輕聲說道:“少爺,咱們回家吧?”

周衛國深吸一口氣,說:“好,咱們回家。

王小虎立刻提著周衛國的行李箱,轉身跑到不遠處停著的一輛轎車後,打開車尾箱,將行李箱放了進去。

關上尾箱後,王小虎又走到車右邊,打開了後排車門,隨後等在車門邊。

在周衛國坐進車裡的時候,王小虎還細心地將手擋在車門上方,以免周衛國不小心撞到車門框上。

周衛國坐好後,對王小虎點了點頭,微笑著說道:“謝謝!”

王小虎臉上立刻露出了掩飾不住的激動——能為這樣一個極富傳奇色彩的年輕的“老爺”開車本身就是一種榮耀,更何況這個年輕的“老爺”對下人還這麼和善!

等周忠也坐進了後排後,王小虎才從車頭繞到駕駛座,開門上了車,隨後發動了汽車。

汽車轉彎離開時,周衛國的雙眼始終盯著碼頭,直到碼頭在視野中已消失不見,周衛國才收回了目光,隨後,就陷入了沉默。

一路上,周衛國都冇有再說話,周忠也冇有打擾他。

回到家中,吳媽對周衛國自然又是一番噓寒問暖。

書房中早有吳媽燃好的暖爐和熏香,吳媽一邊嘮叨一邊監督著周衛國用她端上的熱水洗過臉,又給他和周忠各泡上一杯茶,這才退出了書房——這次周衛國出門這麼久,她知道周衛國回來後周忠肯定有很多事需要和他商量,這種時候,吳媽是絕不會打擾他們的。

在溫暖的書房中喝著熱茶,周衛國終於有了回家的感覺。

周忠隨意地喝著茶,卻冇有說話,因為他知道周衛國肯定有很多問題要問。

周衛國在理了理思路後,終於開口問道:“忠叔,今天碼頭上的事情你也看見了。

那個港務人員說,這種事並不是第一次發生,你怎麼看?”

周忠說:“這種事的確不是第一次發生。

這兩天為了等你,我就住在碼頭附近的旅館裡。

這兩天裡,像今天這樣的情況,我幾乎每天都能看見兩三次。

隻不過今天進港的船比較大,賣出的船票比較多,所以死傷的人也比較多罷了。

周衛國皺眉道:“真的嗎?怎麼會這樣?忠叔,我看今天這些人裡有不少都是有錢人,他們怎麼會慌張成這樣?”

周忠說:“他們當然會慌張了。

周衛國說:“這話怎麼說?”

周忠淡淡地說道:“少爺,你在船上待了一個多月,自然不知道現在國內的局勢變化。

上個月10日,徐蚌地區**最後一支重兵集團全軍覆冇,徐州‘剿總’副總司令杜聿明被俘,兵團司令邱清泉戰死。

19日,**解放軍攻占蚌埠,徐蚌會戰以**的完敗告終。

據可靠訊息,此次會戰**損失逾五十五萬(實際為55.5萬)!在華北,至上個月15日,**解放軍先後攻占新保安、張家口、天津。

21日,蔣**宣佈下野,由副**李宗仁代理**職務,重開國共和談。

周衛國哼了一聲,說:“這位蔣**可真有些不地道,每次需要彆人擦屁股,就來個‘宣佈下野’。

周忠說:“不過,**可不會輕易中他的緩兵之計。

上個月31日,經過談判,**成功地使北平傅作義部二十多萬人接受和平改編,就這樣,**解放軍不費一槍一彈進占北平。

而此戰過後,**共計損失五十餘萬(實際為52萬)!”

周衛國歎道:“北平能夠不遭戰火,實在是國家之幸!民族之幸啊!這就叫民心所向!”

周忠說:“**順應民心,老百姓自然是支援他們的。

可是,對於某些人來說,**勢如破竹可不是什麼好訊息。

最近,江浙滬一帶出現了很多傳言,但歸根結底就是,**‘共產共妻’!”

周衛國皺眉道:“胡扯!什麼‘共產共妻’,我在八路軍裡當了八年的兵,也冇見過這種荒唐的事情發生!”

周忠說:“少爺,你在**的軍隊裡乾過,自然明白這隻是謠言,可彆人不知道啊!你想啊,‘共產共妻’,不但錢財要被分走,就連老婆也要被分走,你說但凡是個有錢人,誰不怕?”

周衛國苦笑道:“這四個字的反麵宣傳,可真是夠毒!”

周忠說:“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國民政府在大陸是冇多少日子了。

我們周家根底厚實,又是憑良心做生意,世道怎麼變我們都不怕。

可是這世上為富不仁的人多如牛毛,他們心裡有鬼,現在要變天了,他們自然不敢再呆下去,所以這些人纔會急著逃離大陸。

就連國民政府最近都開始把國庫的金銀和各種貴重物資往台灣搶運。

現在已經有傳聞,說國民政府很有可能最終會退守台灣!”

周衛國歎道:“這群敗家子!好好的國家,給他們折騰到這個地步還不死心!為了一己之私,最終苦的,還不是老百姓!”

周忠突然說道:“少爺,我上次在電報裡和你說的事,你覺得怎樣?”

周衛國訝道:“什麼事?”

周忠說:“就是把我們周家的產業全部轉到國外的事。

周衛國皺眉道:“忠叔,你剛剛不是說無論世道怎麼變我們周家都不用怕嗎?”

周忠說:“可是少爺,現在國內的局勢很亂,我們是不是也該早做打算?”

周衛國斷然說道:“忠叔,就算所有人都把產業轉到國外,我們周家的產業也不能轉!不但不能轉出,還要想辦法把國外的產業轉回國內!”

周忠說:“少爺……”

周衛國擺了擺手,阻止了周忠說下去,說:“忠叔,我相信**。

我更相信,這天,總會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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