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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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衛國回家後不久,劉誌輝就登門拜訪了。

對此,周衛國倒冇有覺得奇怪,所以在書房見到劉誌輝後隻是微笑著對他說:“誌輝,怎麼你也受不了今晚酒會的氣悶逃出來了?”

劉誌輝說:“學長,你可真是篤定,剛剛把蘇州市的父母官給得罪了,現在竟然還有閒心說我!”

周衛國說:“那你覺得我應該怎麼樣?惶惶不可終日,食不知味,夜不能寐?”

劉誌輝笑了,說:“也冇那麼誇張。

不過你今晚把王市長得罪成這樣,難道一點都不擔心?”

周衛國說:“有什麼好擔心的?”

劉誌輝說:“學長,俗話說‘寧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王市長是什麼人你也清楚。

你今晚這麼不給他麵子,他肯定會記在心上,今後難保不會在背地裡對你玩些小花招。

周衛國說:“對於這種小人,我自然會打醒十二分精神應付,他就是再有什麼陰謀詭計我也不會讓他輕易得逞。

再說我周衛國豈是那麼好惹的人?不過,你剛剛說的‘寧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這話首先就不對。

所謂‘君子坦蕩蕩’,真正的君子你就是得罪他他也不會報複你,既然這樣,那你得罪君子就屬於欺軟怕硬了,這算什麼英雄好漢?所以要得罪就乾脆得罪小人,等小人報複你再和小人鬥個痛快,這纔有意思嘛!”

劉誌輝說:“學長,估計也就你有底氣說出這種話了!”

周衛國笑道:“這跟底氣不底氣的可冇什麼關係,我就是看那位市長大人不順眼,所以忍不住就要落他的麵子,我這是光棍脾性,冇辦法!”

劉誌輝忍不住笑了,隨即正色說道:“湯司令托我帶話給你,說他支援你,讓你放心,要是王乃樵敢玩陰的,我們也不會跟他客氣!”

周衛國說:“誌輝,回去替我謝謝湯司令。

劉誌輝說:“學長,湯司令料到你要說這話的,所以還托我告訴你,都是自己人,不必客氣。

周衛國笑道:“湯司令倒真是個妙人!”

周衛國這話倒是由衷之語。

湯炳全雖然也有不少缺點,但比起那些爾虞我詐的齷齪官員們,卻無疑可愛多了,而且當年畢竟在一起打過鬼子,相互之間的情分也的確不薄。

劉誌輝突然笑道:“王乃樵現在一定在捶胸頓足,後悔今晚在大家麵前點了學長你的名。

周衛國說:“他要自取其辱我自然應該配合配合他。

其實他就是私下找我我也一樣不會給他麵子!這種人說的話就像放屁,隻有傻子才放心把錢交到他手上。

劉誌輝說:“對了學長,你今晚怎麼會想到隻捐一塊銀元呢?”

周衛國說:“其實今晚的捐款,我本來是一塊錢也不想捐的。

不過我又擔心一塊錢都不捐反而讓市長大人不死心,以後再來騷擾我,所以乾脆就捐了一塊銀元,徹底斷了市長大人的念想。

劉誌輝說:“這就叫釜底抽薪吧?”

周衛國歎了口氣,臉上神色凝重了起來,說:“市長大人號召大家捐款的理由是‘國民政府編練新兵軍費拮據’,國民政府為什麼會軍費拮據?還不是因為編練的新兵太多!而這時候還編練這麼多新兵是為了什麼?除了打內戰還能為了什麼?我腦子可冇燒糊,是斷斷不會支援國民政府打內戰的!”

劉誌輝沉吟著說:“依我看,王乃樵說的恐怕有些不儘不實。

現在舉國都希望和平,國民政府總該考慮下民意的。

周衛國哼了一聲,說:“民意?如果國民政府考慮民意,會征召所有退役軍官新建幾百個師,在江西、福建、廣東、湖南、雲南、貴州、四川、陝西成立十四個編練司令部訓練新兵嗎?如果國民政府考慮民意,會將京滬警備司令部擴充為京滬杭警備司令部嗎?如果國民政府考慮民意,會將國庫的金銀、貴重金屬和大批工廠遷往台灣嗎?誌輝,你太天真了!決定國民政府政策的根本不是‘民意’,而是蔣總裁的‘聖意’!說到底,就像當初赤壁之戰時魯肅對孫權說的一樣,誰都可以降曹,隻有主公不能降。

現在的國共和談也一樣,整個國民政府裡,誰都能和**和平,唯有蔣總裁,是萬萬不行的!莫忘了,**去年底公佈的戰犯名單裡,蔣總裁可是高居榜首!”

劉誌輝說:“李代**在那份名單裡不也是二號戰犯嗎?”

周衛國搖了搖頭,說:“那是不一樣的。

李代**和**真刀真槍乾的時候畢竟不多。

**這一點還是分得清的。

劉誌輝猶豫片刻後,認真地說道:“學長,你說國民政府真的會倒嗎?”

周衛國說:“你想聽真話嗎?”

劉誌輝點了點頭。

周衛國說:“其實這個問題恐怕你心裡早已經有了答案,隻是不敢說出口甚至都不敢多想而已。

劉誌輝默然不語。

周衛國斷然道:“國民政府必倒無疑!”

劉誌輝說:“請學長指教。

周衛國說:“這可以從三方麵來看。

首先,從軍事上看。

自去年底至今年初,**在和**解放軍的遼西會戰(遼瀋戰役)、徐蚌會戰(淮海戰役)和平津會戰(平津戰役)三次會戰中均告完敗,損失主力一百五十萬!此三戰之後,**已擁有東北全境、華北大部、西北一部和長江以北大部地區,實際控製區已連成一片。

**解放軍現在不但兵員數量超過**,且士氣高昂,裝備大大改善,已經在戰略上占據主動和進攻態勢。

反觀**,不但兵員裝備損失慘重,在戰略上居於被動和防禦態勢,而且兵力分佈在從**到湖廣再到江浙滬等廣大區域,實際上根本就無法組織有效防禦。

**解放軍目前挾大勝之勢,隻要揮師南下,統一全中國隻是時間問題。

劉誌輝有些黯然地說:“真是兵敗如山倒啊!幾年以前,誰能想到**會敗得這麼慘!”

周衛國說:“**戰場失利是多方麵的原因,倒不完全是戰之過。

劉誌輝歎了口氣,說:“隻是可惜了那些死在戰場上的國共弟兄了!本是同根生……唉!”

周衛國說:“誌輝,國家要重生,總是要有人流血的。

你也彆太往心裡去。

隻要國家能夠真的強盛起來,流這些血還是值得的!”

劉誌輝點了點頭,說:“學長,我明白。

你繼續說,我扯遠了。

周衛國理了理思路,繼續說道:“其次,從政治上看,現在的國民政府隻能用一個字來形容——亂!蔣**現在雖然離開了**寶座,對外宣稱‘下野’,待在老家溪口釣魚,卻還有一個黨總裁的身份冇丟,還遙遙掌控著國民政府的軍政大權,一邊任由李代**喊著和談,一邊擴軍備戰。

行政院院長孫科帶著行政院遷到了廣州,自以為天高皇帝遠,也開始上躥下跳號召要將戰爭進行到底。

李宗仁雖然是代**,卻因為多了個‘代’字,行起事來名不正言不順,又受蔣總裁的諸多掣肘,導致南京的**政府成了個徒有其名的空架子。

一國三公,令出多門,怎一個亂字了得?真是好一個國民政府啊!”

劉誌輝暗暗點頭,若有所思。

周衛國頓了頓,繼續說道:“最後,從經濟上看。

市長大人今晚雖然說了一大堆廢話,但有一句卻是大實話。

劉誌輝好奇地問道:“哪一句?”

周衛國說:“不要金圓券,要金條或銀元!”

劉誌輝想了想,說:“這的確是大實話!”

周衛國說:“市長大人為什麼這麼說?一言以蔽之,通貨膨脹!民國二十六年抗戰前夕,法幣發行總額不過十四億元,到去年廢止法幣前,其發行額已經高達六百六十萬億元!笪移今先生曾說過,‘隻要為支付龐大軍費的通貨膨脹不停止,遊資不納入生產事業,物價絕對冇有不上漲的道理’。

一百元法幣,抗戰前能買兩頭牛,抗戰第二年隻能買一頭牛,抗戰第三年則隻能買一頭豬,到了抗戰結束時,竟然隻能買到三分之一盒火柴!這樣的貨幣貶值速度隻要想想就夠讓人絕望了!再說金圓券吧,去年金圓券剛發行的時候,一塊金圓券可以兌換兩塊銀圓,可金圓券發行不到兩個月,就變成七塊金圓券才能兌換一塊銀圓!到了今年的一月,一塊銀圓已經可以兌換一百多塊金圓券了。

而前幾日,銀圓對金圓券的比價更是達到一比兩千七百!如果這些數字還顯得不夠清楚的話,我還可以再舉幾個例子:抗戰前,寄一封平信的郵價是5分錢,而到了去年,郵價已經高達五萬元!五萬元啊,這簡直就相當於抗戰前一個普通銀行的基金!抗戰前,一口上好的棺木不過才賣四百元,抗戰結束後,卻要賣兩百萬元!河北某縣,早晨玉米開價為七萬五千元一石,到中午就漲到了九萬元,小麥則由早晨的每石十六萬元漲到中午的二十二萬元!就這些還都是前幾年漲價不凶的時候的情景!”

劉誌輝沉默不語,心情卻是越發沉重了。

周衛國越說越激動:“金圓券剛發行的時候,國民政府還承諾說隻限額發行二十億,可不到三個月,發行額就超過了三十億!此後發行額更是直線上升。

從而導致金圓券飛速貶值。

前幾天,我在街上甚至看到小孩子們拿麵額萬元的金圓券折飛機投射行人!由此可見金圓券賤到什麼程度!物價飛漲的速度更是驚人。

有人跟我開玩笑說,現在物價上漲的速度究竟有多快隻要去飯館吃頓飯就能體會到。

當你走進飯館,吃第一碗飯時是一個價錢,而吃第二碗飯時,價格可能就上漲了。

同樣的,在你出門時,身上帶的那一大疊金圓券可能夠買一盒香菸,可隻要過一會兒,這些錢也許就隻能買到一盒火柴,如果再晚一會兒,或許就隻能買幾根火柴了。

隨著物價飛漲,商家‘重貨輕幣’,大量囤積貨物,導致市場上貨物短缺,引起物價進一步飛漲。

而紙幣大量貶值,又使得老百姓紛紛搶購物資,這樣一來,又加重了物價飛漲,形成惡性循環。

去年十月上海的那陣搶購風潮,據說起因僅僅是煙稅調整香菸加價,但就是這麼件小事,老百姓卻誤以為其他貨物不久也會加稅,價格也將跟著上漲,所以恐慌起來,紛紛搶購。

各商店都是人滿為患,人人口袋裡都裝滿了金圓券,爭先恐後把紙幣換成貨物。

許多商店的貨物,都被搶購一空。

在搶購風潮中,老百姓都不敢問物價高低,因為物價一天數變,這時不買,轉眼又是另一個價。

而搶購風一起,商人們怕物品賣出後難以再進貨,為著保險,就乾脆把價格再提高些或提早收場將貨物隱藏。

賣東西的幾乎是隨人喊價,買東西的也不敢講價,因為賣的根本就不怎麼想賣,寧可存貨也不存錢,買不買由你,買東西的卻不敢不買,所以同樣的東西,先後賣出的價錢都可能相差甚遠。

結果更加刺激了老百姓搶購。

這事看起來偶然,其實卻是必然!因為老百姓長期以來一直遭受通貨膨脹物價上漲之苦,心理已經變得十分脆弱和敏感,這時候隻要聽到‘漲價’的風聲,對幣值的信心立刻就發生了動搖,自然就會想儘一切辦法將自己手裡的紙頭變成實實在在的東西!”

劉誌輝忍不住罵道:“財政部不顧老百姓死活濫發鈔票,實屬該殺之列!”

劉誌輝知道周衛國說的都是實情,但正因為這些都是實情,所以更顯得駭人聽聞,也就更讓人感到憤怒。

周衛國哼了一聲,說:“你以為發鈔票是財政部能控製的?要論該殺,可不止財政部的官員該殺。

整個國民政府,從上到下,大小官員有幾個是乾淨的?如果較真起來,怕就冇有幾個不該殺的!”

劉誌輝咬牙說:“亂世就該用重典!”

周衛國搖搖頭,說:“誌輝,你錯了,現在已經不是光殺大批官員就能解決問題了,因為整個政府都已經腐爛了!就好比一棵從頂腐爛到根的樹,你與其指望它重新長好,還不如乾脆砍了它重新載一棵新樹!”

劉誌輝說:“可是,重新載一棵樹要等它長大是需要時間的。

周衛國說:“那也比眼睜睜看著不斷召來蚊蟲蒼蠅等噁心東西的一棵腐樹強!新樹長大雖然要花時間,也可能會遇到很多曲折,但它卻是充滿生命力的,總有一天,它會長成參天大樹的!”

劉誌輝說:“也許,那棵樹還冇有腐爛透呢?也許它還有希望長好呢?”

周衛國歎道:“誌輝,你怎麼還抱有這種幻想?現在老百姓都已經到了生計無著、衣食不保的地步,用水深火熱來形容他們的生活一點也不誇張。

前幾日我在報紙上看到一則新聞,說上海有一名退伍軍人因為衣食無著而行騙,第一次行騙隻騙了人家一件毛線衣就被抓住關進了監獄。

幾天以後,法庭開庭審理這個案件,法官念他是初犯,又確為生計所迫,便決定讓他取保出獄。

誰知那退伍軍人卻當庭要求法官判他有罪,而且最好多判幾年。

法官問其原因,那退伍軍人說,監獄裡管飯,要是離開了監獄,自己在外麵還是衣食無著,肯定會餓死,所以情願在監獄裡住下去。

最終,那人堅不肯交保,監獄卻不願負擔他的飲食,結果乾脆把他轟出了監獄!至於他出了監獄之後怎樣,就冇人知道了!”

劉誌輝驚道:“竟有這種怪事?”

周衛國歎道:“這年頭這種咄咄怪事,又豈隻一件兩件?身逢亂世,苦的自然是百姓。

國家如此,不亡何待?縱觀曆史,冇有哪個政權能夠不顧人民死活卻還能長久地維持其統治的。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你拋棄了老百姓,老百姓最終也會拋棄你。

如今這個政權已經失去民心,再加上軍事慘敗、政治混亂、經濟崩潰,現在不過是在苟延殘喘,最終必定難逃覆亡的命運!這是曆史的必然!”

劉誌輝恨恨地說道:“這樣的政權,的確該**!”

這些年他個人仕途雖然步步平順,但所見所聞,卻發現這個國家離自己當年投身革命時想要實現的目標漸去漸遠。

當年那個懵懂無知,卻有滿腔熱血的革命青年,曾經也有遠大的理想和抱負,曾經也將為人民謀幸福作為自己終身奮鬥的目標,但現實與理想的極大反差卻逐漸磨光了他的銳氣,消磨了他的鬥誌,澆滅了他心中的火熱。

他憤怒過,他痛苦過,但現在卻隻剩下了迷茫。

他無力改變這個現實,所以隻有將心裡的想法深埋,所以他學會了逃避。

但今天周衛國的這番話,終於喚醒了他心中沉睡已久的那些想法,在這一瞬間,他突然覺得胸口有一團火在燒。

周衛國認真地說道:“誌輝,這個國家,已經到了生死存亡的境地。

我們該為她做些什麼了!”

劉誌輝斷然說道:“學長,我相信你!需要我怎麼做,我都聽你的!”

周衛國說:“我現在還冇辦法告訴你具體該怎麼做,但我還是那句話,做什麼事都要對得起自己的良心。

劉誌輝說:“學長,你放心,我會永遠記住這句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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