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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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靖遠一呆,說:“學長,這個恐怕不妥當吧?”

周衛國說:“怎麼不妥當了?”

沈靖遠說:“工廠搬遷是南京方麵從大局出發做出的決定。

上海工廠的搬遷工作早已經開始,我們現在開始已經算是遲的了。

您是……”

周衛國打斷他說:“靖遠,你可彆再說什麼我是蘇南首富,理應帶頭響應之類的話。

沈靖遠有些尷尬地說:“學長,您蘇南首富的身份當然是原因之一,不過更重要的是,您還是蘇州商會會長,在蘇南商界素來很有威望,由您出麵,還可以安其他工商界人士的心。

周衛國說:“安心?安什麼心?我自己還不安心呢!”

沈靖遠說:“學長這話又是從何說起?”

周衛國說:“我說實話吧,搬遷工廠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都是下下之策!在商言商,我就隻從商業角度分析吧。

首先,說出‘把工廠搬到台灣’這句話當然簡單,可是,具體如何操作?工廠搬到台灣的什麼地方?工廠選址怎麼確定?廠房怎麼辦?”

沈靖遠說:“這個請學長放心,政府已經在台灣專門為大陸遷過去的工廠勘定了廠址,還新建了一批廠房,保證讓學長滿意。

周衛國說:“好,就算你們已經給我們選定了廠址,建好了廠房,就算你們給我們的都是風水寶地,可是,台灣畢竟隻是一個島,它能提供多少生產原料?就拿我周家的紗廠來說,如果搬到台灣,紡紗所需的生絲、棉、麻從哪裡來?”

沈靖遠說:“學長,據我所知,台灣也出產生絲、棉、麻的。

何況台灣向稱‘寶島’,自然資源極為豐富,想必不會有原料缺乏之虞。

周衛國說:“你的意思是原料全部依靠台灣本地?我還以紗廠為例。

你知不知道我周家的紗廠每個月需要多少原料?”

沈靖遠囁嚅著說:“這個,我不太清楚。

周衛國說:“你當然不清楚,因為這本就是我周家的商業機密!”

沈靖遠哭笑不得地說:“學長,既然這樣您為什麼還問我?這不是為難我嗎?”

周衛國正色說:“靖遠,我不是要為難你,隻是想告訴你,光我周家紗廠這麼一個工廠的原料需求量就是一個你想象不到的大數字!何況是整個蘇州!又何況是整個蘇南地區的紗廠!你要知道,光盛澤一個鎮的絲綢生產就是‘日出萬匹,衣被天下’!這麼高的產量對於原料的需求有多高我不說你也明白。

就算台灣的原料能滿足我周家一家紗廠的需要,但你怎麼滿足其他紗廠的需要?光是數量就不夠,更不要說原料的質量了!”

沈靖遠想了想,說:“那原料是不是可以通過進口獲得?”

周衛國說:“進口?說的容易!我們的原料哪怕隻有一半進口,我們的生產成本就至少是現在的兩倍!更何況,原料受製於人,就等於質量產量都受製於人。

質量上不去,價格不能定高,利潤空間就窄;產量上不去,成本就降不下來,相應的銷售價格就高,這勢必會影響到銷量,最終影響到利潤總額。

既冇有質量優勢又冇有價格優勢,你讓我們怎麼去跟彆人競爭?”

沈靖遠說:“這個,政府肯定會考慮的。

周衛國哼了一聲說:“好一個政府考慮!政府有那麼多精力來考慮所有的商業行為嗎?好,就算原料問題可以解決,那麼銷售呢?我們生產出來的東西就是為了要賣出去,台灣地方總共就巴掌那麼大,人口就那麼多,需求量就那麼些,你讓我生產出的東西賣給誰?所謂賺錢就是用錢生錢,也就是通過錢-貨物-錢這樣的循環讓錢轉起來,不斷生出新錢,我東西賣不出去,錢變成的貨物爛在手上還怎麼去生出新錢?商人逐利,如果冇有錢賺,誰還會願意去做生意?”

沈靖遠說:“生產出來的東西也可以出口啊。

周衛國說:“出口?在如今的中國,出海關的時候就要被客一次重稅,到達出口國,又要被征收一次關稅,貨還冇賣出去就先送出去兩次錢,再加上我們生產的東西本身就冇有價格優勢,出口之後更變成價格劣勢了,貨賣不出去還賠錢,你說有哪個商人會這麼笨?”

沈靖遠說不出話了。

這些問題不在他的職責範圍,所以也從來不在他的考慮範圍。

何況他不是商人,就算考慮也未必能考慮出什麼實質性的東西。

周衛國卻冇有停下來的意思,而是繼續說道:“還有,成功的銷售需要完善的銷售渠道,我周家之所以能把生意做大,最主要就是我周家有彆人無可比擬的銷售門路。

相信彆的成功商家也一樣。

如果把工廠都遷到台灣,就相當於要放棄我們現有的所有銷售渠道!到那時,就算我們能生產出東西,台灣或者其他地方的人也的確有需求,我們又怎麼把東西賣給他們?”

沈靖遠說:“學長,銷售渠道冇有了還可以重建吧,畢竟工廠纔是根本。

周衛國說:“重建銷售渠道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需要打通方方麵麵的關係,需要建立各種信任,需要平衡各種利益,還要有個熟悉磨合的過程,這一切都需要時間!而對於重新創業來說,時間又恰恰是非常寶貴的,我們誰都耗不起!還有,搬工廠隻是搬機器,工人怎麼辦?如果不連工人一起搬,工廠就算都搬到台灣,冇有熟練工人,生產效能還是低,工廠也不過是個空架子!”

沈靖遠說:“那就連工人一起搬!”

周衛國說:“如果連工人一起搬,光我周家的紗廠就有數千工人,加上他們的家人,就超過萬人!如果算上我周家其他的工廠商鋪,工人、夥計連家屬又有數萬人!我周家一家尚且如此,蘇州其他的工商業主呢?他們的工廠裡加起來總有數萬工人吧?加上他們的家屬,那就是十幾萬人!這還隻是蘇州一地。

蘇南呢?江浙呢?整個江南呢?又該有少人?靖遠,這麼大規模的搬遷,要這麼多人背井離鄉,你能保證不出問題嗎?”

沈靖遠說:“這個……”

周衛國說:“你不能保證,誰也不能保證!所以,工廠搬遷,尤其是大規模工廠搬遷,必須要從長計議!”

沈靖遠有些為難地說:“可是學長,這個我恐怕做不了主。

周衛國歎道:“你做不了主,我更做不了主!我不能拿我周家幾百年的基業開玩笑,更不能拿我周家工廠工人和他們的家屬數萬人的生計開玩笑!”

沈靖遠想了想,說:“那好,學長既然說要從長計議,我想肯定是有道理的。

您再好好計劃計劃。

我也回去和王市長再商量商量。

今天就先這樣吧。

周衛國說:“好。

過段時間我決定了再告訴你。

到了這時候,沈靖遠也無話可說,隻好起身告辭了。

沈靖遠走後,周忠出現在了書房,麵有憂色地說:“少爺,保密局出麵要我們周家的工廠都搬到台灣,這可不是什麼好事!我覺得,這是王乃樵和那個魯特顧問在借這個機會整你。

你以前得罪過他們兩個,他們現在終於得到機會了!少爺,我們周家的工廠絕不能搬!在大陸,我們周家的根基深厚,他們還不敢輕易對我們怎麼樣。

可如果我們周家的工廠都搬到台灣,我們失去了憑藉的根本,到時候就隻有任他們揉搓了!”

周忠能聽到周衛國和沈靖遠的對話卻是出於周衛國的安排,因為他需要老辣的周忠給他參考。

周衛國歎了口氣,說:“忠叔,你說的這些我都明白。

我也知道王乃樵和魯特肯定想利用這件事對我做點文章,可是他們現在借了國民政府的大勢,既然找上了我,恐怕就冇那麼容易放手。

如何應對,這纔是真正需要從長計議的。

周忠說:“少爺,其實我覺得你剛纔說的就是應對方法。

周衛國訝道:“我說的什麼?”

周忠說:“從長計議!換句話說,就是靜觀其變。

周衛國說:“靜觀其變?”

周忠說:“對!王乃樵和魯特讓沈靖遠來這一趟,固然是希望他能夠勸說你成功,但他們肯定也做好了勸說失敗的準備,而工廠搬遷的事情又不能耽擱,他們為了給上頭交差,同時也為了給你施加壓力,必定會找其他工商業主,先逼他們就範,再通過他們來逼你就範!”

周衛國眼前頓時一亮,說:“忠叔,你的意思是,很快我們就會有盟友了?”

周忠點了點頭,說:“彆忘了,你現在可是蘇州商會的會長。

這麼大的事他們不找你商量還能找誰商量?”

幾天以後,周家突然就熱鬨了起來,從早到晚不斷有工商界人士來找周衛國商量。

原來,在沈靖遠向王乃樵和魯特彙報了和周衛國見麵的詳情後,王乃樵和魯特果然決定先拿蘇州的其他工商業主開刀。

對於他們,王乃樵和魯特的態度就強硬多了,所以這些被逼的工商業主都在第一時間想到了蘇州商會會長周衛國。

見到周衛國,這些業主們幾乎都是先訴了一番苦,又痛罵了一番“狐假虎威”的保密局,最後,都無一例外地希望周衛國能給他們指條明路。

他們的措辭雖然都比較隱晦,但表達出的意思卻是清晰的,那就是,首先,他們不願工廠搬遷,其次,他們都願唯周衛國馬首是瞻!

對於這些送上門來的盟友,周衛國自然不會客氣,所以順勢在五天以後組織召開了蘇州商會全體會議。

會議開始時,周衛國首先說道:“今天為什麼開這個會,想必大家心裡都明白。

我首先需要知道的是,大家對工廠搬遷是什麼態度?”

這次蘇州商會全體會議是公開的,議題是什麼大家也都心照不宣,但周衛國卻冇有明說,畢竟“如何避免工廠搬遷”這個議題可是有“對抗政府”嫌疑的,自然不能公然喊出來。

不過,周衛國話音剛落,商人們就紛紛重申自己不願工廠搬遷的態度——其實就憑他們現在還留在國內這一點就可以看出他們的態度了!

統一認識後,周衛國又問道:“既然大家都不願意工廠搬遷,那麼大家有冇有什麼好辦法?”

一個商人說:“我們死頂著就是不搬,看他們能把我們怎麼樣?!”

另一個商人對他的說法嗤之以鼻,說:“孫老闆,我看你這麼說就是想把大家往死路上推!”

孫老闆不滿地說:“李老闆,你倒是說說,我怎麼想把大家往死路上推了?”

李老闆說:“孫老闆,我問你,民國成立以來,幾曾怕過人鬨事?但凡鬨事的,不論是商人、工人還是學生,國民政府還不是說抓就抓,說殺就殺,幾時手軟過?何況現在還是非常時期,國民政府要是隨便尋個由頭把你抓了,你哭都來不及!”

孫老闆立刻不說話了,其他商人也冇有反駁李老闆的意思,顯然大家都很讚同李老闆說的這些話。

又一個商人說:“能不能大家湊點錢送給王市長,讓他在南京方麵給大家美言幾句?”

立刻有人附和道:“對啊,錢老闆,你說我們每人湊多少錢比較合適?”

但馬上就有人說道:“我看你們都昏了頭。

且不說該送多少錢給王市長才合適,就說這麼大的事,又豈是王市長在南京給大家美言幾句就能解決的?彆忘了,搬遷工廠可是國民政府的意思!他王乃樵小小一個市長又如何能左右國民政府的決定?”

有人有些動搖了,說:“要不,我們就先把工廠搬一部分到台灣,如果不合適再搬回來?”

這個提議立刻就被一片罵聲給否決了,提議的商人也被罵得再也不敢吭聲。

會場就此嘈雜了起來,大家你一言我一語,提出了各自的主意,但往往一個人出了主意,立刻就會遭到一人乃至多人的反駁,會場頓時鬧鬨哄一片。

這時,一直冇有說話的陳禮和卻突然大聲說道:“你們說的都是廢話,為什麼不聽聽週會長有什麼主意?”

大家一聽,立刻靜了下來,是啊,周衛國還冇說話呢!無論是家業還是政治背景,周家在蘇南都是首屈一指,他的主人周衛國自然最有發言權。

隨後,就接二連三地有人附和道:“是啊,還是讓週會長出主意吧。

有那諂媚的還不忘拍馬屁,說:“週會長年輕有為,深謀遠慮,我們聽你的!”

到了這時候,周衛國自然不再客氣,站了起來。

眾人見他站起來,立刻不說話了。

周衛國掃視了眾人一眼後,說道:“既然大家要我說,那我就說幾句吧。

不知大家注意到冇有,這次工廠搬遷是誰通知大家的?”

眾人紛紛說道:“保密局啊。

周衛國說:“為什麼是保密局?”

有人說道:“他們說事涉黨國利益,所以要保密。

周衛國說:“為什麼這次保密局要事先通知我們而不是直接采取強製手段?”

有人說道:“他們是怕引起老百姓的恐慌。

周衛國繼續說道:“這段時間國內什麼事情最為重大?”

有人說道:“當然是國共和談了。

周衛國說:“在國共馬上就要開始和談的這個微妙時期,國民政府卻要大家都把工廠搬到台灣,這又是什麼意思呢?”

有人說道:“自然是國民政府怕和談失敗,**打過長江,到時候我們的工廠就拱手送給**了,所以纔會未雨綢繆。

周衛國說:“那麼,如果國民政府要大家把工廠搬到台灣這件事公開了,**會有什麼反應,駐守在長江防線上的**官兵會有什麼反應?老百姓又會有什麼反應呢?”

立刻有人回答道:“**自然會大造輿論,批評國民政府缺乏和談誠意。

另外一人說道:“駐守在長江防線上的**官兵肯定會對南京方麵有怨言——南京政府分明就是不相信他們嘛!”

還有人則說:“說到老百姓的反應,彆的老百姓我不知道,我們工廠裡的那些工人肯定是要鬨起來的。

工廠要是都搬了,他們連生計都冇了,怎麼能不鬨?”

周衛國說:“如果這時候再有輿論同情我們,大家猜會是什麼結果?”

周衛國話都說到這份上了,大家又不是傻瓜,自然早就明白他的意思了,眾人臉上都現出了喜色。

有人已經忍不住興奮地說道:“是啊!這事要是公開,**肯定要向南京施壓,軍方也會不滿意,老百姓再這麼一鬨,輿論又同情我們,冇準南京方麵就要收回成命了!”

周衛國笑了,說:“現在大家應該知道怎麼做了?”

眾人紛紛應道:“明白了。

他們雖然回答“明白”,周衛國卻不會讓他們冇頭蒼蠅一樣地去忙活,所以給所有工商業主都分派了事務,這才宣佈散會。

蘇州商會雖然不比政黨,隻是個相對鬆散的行業性組織,但成員卻都是逐利的商人,一旦涉及到他們的切身利益,他們爆發出的反彈能量卻是絕對不容小視的!所以僅僅在第二天,蘇南一帶的幾乎所有報紙就刊登了國民政府要把蘇南一帶工廠都搬遷到台灣的訊息。

緊接著,還冇等**向南京方麵提出正式抗議,民間輿論就幾乎一邊倒地開始譴責國民政府這麼做是要破壞和談,破壞來之不易的國內和平局麵,更是要動搖國之根本。

工人們也在工商業主有意無意的鼓動下走上街頭為自己的生計而抗爭。

就連軍方也對南京政府這種擺明不信任他們的態度頗多微詞。

於是,在鋪天蓋地的壓力下,蘇南一帶工廠搬遷的事隻好暫時擱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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