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一八(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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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生們正吃得津津有味,對麵的囚犯看見,都是咂吧咂吧嘴,直流口水,過了一會,突然有個囚犯歎了口氣,說:“可憐啊,大好的年輕人,就要被砍頭了!”

有幾個學生聽了他的話,突然停了下來,有個學生問道:“你這話什麼意思?”

那囚犯說:“我們這是死囚牢,平常哪裡有這麼好的吃食?隻有在行刑前,纔給一頓飽飯,不讓做餓死鬼罷了!”

學生們聽了這話,漸漸停止了咀嚼食物。

想想這幾天的食物,再看看眼前的食物,學生們似乎突然明白過來了,原來這就是傳說中死刑犯行刑前的‘最後一頓飯’!眾人再也冇有心情吃東西了,有幾個學生已經開始低聲哭泣,漸漸的,三個牢房的學生都被他們感染了,哭泣的聲音越來越大。

周文和劉遠遇上這種情況也是無能為力。

彷彿是為了配合學生們的心情,這時突然進來了幾個獄警。

老獄警立刻衝著其中一個點頭哈腰地說:“獄長好!什麼風把您老給吹來了?快請坐,快請坐!”

聽說連監獄長都來了,學生們更加明確了自己即將來臨的悲慘命運。

監獄長卻冇有理老獄警,而是徑直走向牢房,大聲說道:“你們這些學生裡麵誰叫周文?”

周文愣了一下,但還是站了起來,朗聲說道:“我就是!”

監獄長指著他說:“你,出來!”

劉遠一把拉住他,低聲說:“阿文,你不能去,他們可能要害你,你要和大家在一起!”

其他同學也大聲說著類似的話。

幾個獄警不耐煩了,把牢門打開就衝了進來把周文給帶了出去,不過奇怪的是獄警雖然衝進來拉人,對周文倒是很客氣,並冇有拳打腳踢,而且是拉著他走出牢門,並冇有倒拖著他走。

群情激憤的學生剛要圍上來就立刻被訓練有素的獄警隔離在牢門後麵,隻好眼睜睜看著獄警把周文帶走。

經過了幾道牢門後,獄警居然放開了周文,監獄長甚至在前麵為他引路,臉上還帶著諂媚的笑容。

周文不禁有些奇怪,不知道監獄長究竟葫蘆裡賣的什麼藥,隻好走一步看一步了。

監獄長把周文帶到一個房間門口停住了,周文抬頭一看,見門上的牌子上寫的是“獄長室”。

監獄長向他做了個請的手勢,周文推開門,昂首走了進去,奇怪的是監獄長卻冇有跟著進來,而是在身後把門帶上了。

周文一進屋子就明白了。

因為他看見周老太爺就坐在屋裡的沙發上,還有個人在給他倒茶。

原來這一切都是因為父親,周文心中頓時明白了為什麼剛纔獄警和監獄長對他的態度這麼和善,看來錢能通神的說法果然不錯!

可是,等給他父親倒茶的那個人回過頭來,周文就徹底地呆住了。

因為那人不是彆人,正是堂堂蘇州市市長陳敬仁!

看見呆住的周文,陳敬仁笑著對周老太爺說:“先生,這就是令郎吧?在雙十節**時我們還有一麵之緣呢!果然是英雄出少年!”

隨後又轉向周文說:“請坐。

在父親麵前,周文還是不敢造次的,所以躬身走到周老太爺身邊站著,並冇有坐下。

陳敬仁微笑著對周老太爺說道:“先生,您看,令郎敬仁已經吩咐監獄長放了,您可以帶令郎回家了。

錯抓了令郎,敬仁在這裡賠罪了!好在這班混帳還冇對令郎怎麼樣。

今日敬仁不是主人,招待不週,改日一定上門謝罪!”

周文心中吃驚不已,但臉上卻冇有表露出來。

他實在無法想像堂堂的國民黨蘇州市黨部**、蘇州市市長竟然對自己的父親如此恭敬!雖然說錢能通神,可他看陳敬仁的臉上卻是發自內心對自己父親的尊敬,而且聽說陳敬仁也是為官清廉的。

再說就算用錢能買到自己的釋放,那這種發自內心的尊敬就絕對不是單純錢能解釋得了的了!

想到這裡,周文心中更是驚訝,看自己父親怎麼也不像可以讓陳敬仁這麼尊敬的樣子啊?

冇想到接下來周老太爺說的話讓他更吃驚,因為周老太爺說的是:“敬仁,我想你還冇有明白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把所有前幾天**時被抓的學生都放了!”

陳敬仁麵露難色,說:“先生,您這不是為難我嗎?所謂的抗日大**其實就是**在背後攪混水,妖言惑眾,其目的是擾亂視聽。

上頭可是有明令的,抓住的一律以通匪論,要‘嚴懲不怠’!當然,令郎是受到矇蔽的有為青年,自然跟他們是不一樣的,所以,敬仁纔敢鬥膽釋放。

周老太爺淡淡地說:“敬仁,你以為我老了就什麼都不知道了?上麵這次是讓你把他們移交給‘**組織部調查科’吧?所謂的‘**組織部調查科’是個什麼部門想必你也知道,你想想,你把學生送到那裡他們還能有活路嗎?你現在也是堂堂國民政府市長了。

是不是因為我老了,就把我看得什麼都不是了?”(“**組織部調查科”就是“中國國民**執行委員會調查統計局”即“中統”的前身,以**、文化團體和大中學校為活動重點。

陳敬仁連聲說:“不敢,不敢,先生的教誨,敬仁不敢一日或忘,在先生麵前,敬仁永遠是後學末進!”

說著說著陳敬仁臉上居然冒出了汗,掏出手絹不停地擦著。

周文大奇,他實在不明白這位市長大人怕他父親什麼?

周老太爺還是淡淡地說道:“十七八歲的年輕人,懂得什麼主義?懂得什麼黨派之爭?你說得倒是輕巧,‘一律以通匪論’,你知不知道你這一句話就會害死這幾十個學生?”

說到最後,周老太爺的語聲突然變得激動,人也突然一拍茶幾站了起來,茶幾上的茶具被周老太爺這一拍都震得跳起,“啪”地一聲落在地上,茶壺、茶杯摔得粉碎!

周老太爺指著陳敬仁厲聲說道:“他們都是大學生,是黨國將來的希望,是國之棟梁!你知不知道殺這些人就是在毀黨國的未來?這個責任你擔得起嗎?小日本都打進我們的家裡了,你們自己還個個都畏首畏尾的,還怕學生們站出來抗日!難道你們就冇有當過熱血青年?就冇有一時的頭腦發熱?不管你有什麼道理,我隻知道一點,愛國無罪!你摸摸你自己的胸口,你還有良心冇有?隻怕都讓狗給吃了!先**的教導你還記不記得?”

陳敬仁急得拉住周老太爺的衣袖說:“先生……”

語聲中都帶著哭腔了。

周老太爺一把甩開陳敬仁的手怒聲說:“不要叫我先生,早知道你是今天這個樣子當年我就不該瞎了眼教你!”

“愛國無罪!”聽著周老太爺對學生們此次抗日**的評語,再看著眼前銀鬚顫動戟指怒罵的周老太爺,周文的雙眼模糊了。

這還是那個食古不化的父親嗎?

不過聽陳敬仁不停叫著自己父親“先生”,他倒是有些明白這位市長大人和自己父親以前是什麼關係了。

陳敬仁目中流出淚水,顫聲說:“先生不要生氣,若是因為學生氣壞了身子,學生百死莫贖!”

周老太爺突然大聲說:“你不是要執法如山嗎?好,我成全你!小文,你回去,回監獄去!我倒要親眼看看他是如何處死你們這群‘通匪’的學生的!”

周文立刻大聲說:“孩兒遵命!孩兒絕不給父親丟人!”

說完就往門外走,陳敬仁急了,連忙拉住周文,說:“賢弟,且慢。

這一聲“賢弟”把周文叫得彆扭不已。

陳敬仁回頭看著周老太爺,牙關一咬,終於下定決心,對周老太爺鞠了一躬,說:“學生懵懂,先生今日之教誨,敬仁終身不敢忘!敬仁明日就釋放所有學生,一切責任,敬仁一力承擔!”

周老太爺臉色終於好看了些,對周文揮揮手說:“你回牢裡去吧,我也該走了。

哪天監獄放人你就跟同學們一起出來吧。

周文說:“是!父親走好,孩兒這就回牢裡去。

說完肅立一邊,目送周老太爺出了房門,漸漸遠去。

周老太爺的身形雖然有些佝僂,但此刻在周文眼中卻是無比高大!

當同學們看見周文無恙回來時都是熱烈歡呼,周文也對他們抱以微笑。

既然已經知道陳敬仁明天就要放人,那當然是要吃飽肚子了。

不過為免徒增同學們的憂慮,周文並冇有把剛纔發生的事情對同學們說,隻說監獄長把他找去是為了問**的一些事情。

同學們見他無恙歸來又大口吃喝,也就不再相信那囚犯之言,敞開大吃了。

惹得那囚犯連聲歎息。

不過晚上週文還是悄悄把這事告訴了劉遠。

劉遠聽到“**組織部調查科”時一驚,周文立刻低聲問他這個什麼“**組織部調查科”究竟是個什麼東西?劉遠歎了口氣,說了三個字:“錦衣衛!”

周文惕然心驚,突然明白自己這些人這回真是在死亡門檻前轉了一圈!

陳敬仁果然冇有食言,第二天一早,12月17日**被抓的學生們就都被釋放了。

關在暗無天日的牢房又擔驚受怕了好幾天,很多學生剛一出監獄的門看見自己的父母就不禁失聲痛哭。

幾個自以為有身份的父母看見自己的寶貝疙瘩幾天不見居然憔悴成這樣都破口大罵監獄,並聲稱一定要追究監獄的責任,但心中卻明白這次的事情不簡單,自己幾天來關係找遍卻連錢都送不進去又怎麼可能真拿那些人怎麼樣?

周文看著這些同學,心中感慨,他們雖然受了一些苦,但他們哪裡知道自己這些人其實是在地獄的門口逛了一圈!要不是周老太爺出麵,恐怕這些人就真的要“捐軀赴國難”了!不過看他們現在的表現,周文覺得根本就冇有必要告訴他們真相。

隻有劇社平時談論國事比較多的幾個同學還保持著冷靜,這時,他們看另外同學的目光就帶有明顯的鄙視了。

周老太爺並冇有來接他,來接他的,隻有平常疼愛他的吳媽,看見周文走出來,吳媽眼淚止不住流下,說:“少爺,瘦了,在裡頭受了很多苦吧?這些殺千刀的!咱們回家去!”

周文卻冇有挪動腳步,而是在迎接的人群中搜尋著,終於找到了他要找的人。

蕭雅!

幾天不見,蕭雅明顯瘦了。

這時蕭雅也看見了周文,臉上立刻露出驚喜的神色,從人群中擠了過來。

蕭雅來到近前,正要和周文說話,突然看見了吳媽,立刻將自己原本伸出去要拉住周文手的右手縮回,臉色也變得緋紅。

吳媽也看見了蕭雅,眼睛不由笑得幾乎眯了起來,連聲說:“少爺,你們說話,你們說話。

吳媽還要買菜去,中午就叫蕭小姐一起來家裡吃飯吧。

說完,立刻轉身走了,不過走出不遠又回頭看了蕭雅一眼,目中儘是笑意。

羞得蕭雅頭低了下來。

周文奇道:“咦?吳媽怎麼會認識你的?”

蕭雅低聲說:“那天**隊伍被警察衝散後,我在學校等到很晚都冇有看見你和社長,就知道你們被抓了,所以就連夜趕到你家。

周文更是驚訝:“我家?你怎麼知道我家在哪裡?”

蕭雅淺笑道:“你真是傻瓜,路在嘴上,我不會問啊?蘇州周家有誰不知道?”

周文隻好擾擾頭,說:“後來呢?”

蕭雅說:“後來,我就找到你家了,見到了你父親。

伯父真的很嚴肅!”

說完,蕭雅似乎有點後怕,還拍了拍胸口,以表示周老太爺當時真的很嚴肅。

周文嘴角露出微笑,立刻想起在獄長室自己父親和陳敬仁的對話,心中不由為自己有這麼一個深明大義的父親而感到自豪!

蕭雅繼續說:“可我說完你被抓後,伯父卻一點也不急,隻是說了句:‘男子漢大丈夫就是應該有擔當,自己闖的禍自己了結!’”

聽到這裡,周文突然心中一動,當時父親應該還不知道南京政府密令把他們移交給‘**組織部調查科’的事情,所以不答應蕭雅的請求隻是想讓自己多受點苦,多多曆練罷了。

聽父親和陳敬仁在獄長室的對話,後來父親當然是一知道南京的密令後立刻就找到了陳敬仁。

周文心中不禁有了一絲疑惑,南京政府處置被捕學生的事當然是機密了,可自己的父親作為一個商人,又怎麼可能知道這麼機密的事情呢?更奇怪的是,陳敬仁得知父親知道這個秘密後居然也不覺得驚訝!

蕭雅冇有注意到周文的臉色變化,繼續說道:“反而是吳媽——哦,當時我當然還不知道她是吳媽了——吳媽哭著求伯父一定要救你,最後還跪下了,伯父才答應想辦法的。

後來伯父倒是感謝了我給他報信,還吩咐用車送我回家,又叫吳媽陪同,我才知道她是吳媽。

吳媽在路上可說了很多你小時候的事情……”

蕭雅突然露出促狹的笑容,說:“吳媽說你7歲還尿過床!是不是真的?”

周文連忙說道:“誰說的,明明是5歲……”

說到這裡,看見蕭雅臉上不懷好意的笑容突然明白上當了。

蕭雅哈哈大笑,說:“哈哈,原來你真的尿床啊?其實吳媽根本就冇說過你的醜事,她可疼著你呢!在她心目中你從小到大簡直就是完美的!真冇想到!你終究還是被我抓住小**了!”

周文歎道:“你其實也不用抓我小**的,我早就向你投降了!”

蕭雅臉一紅,低下了頭。

周文這話意思已經說的很明白了。

周文看她不說話,知道自己話說的露骨了點,趕緊說道:“後來呢?”

蕭雅默不做聲,臉卻紅得更厲害了。

原來,吳媽在送她回家的路上,說完周文小時候的故事之後還問了很多她的情況,最後還感歎說:“要是你和我們家文哥兒一起過,那才叫天造地設的一對!”

周文心中此刻也是久久不能平靜,雖聽蕭雅說的簡單,但卻可以想像,一個女子在夜裡孤身找到一個男子的家,再求那個看來古董無比的陌生長輩救他自己的兒子,是多麼不容易的事情!心中頓時感動莫名。

一把抓起了蕭雅的手,嘴裡卻說不出話來。

蕭雅臉立刻紅了,卻任他抓住自己的手。

周文低吟道:“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蕭雅白了他一眼,說:“誰要和你偕老?”

心中卻是甜蜜。

周文心情激盪,吟道:“今夕何夕,見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這是《詩經·國風·唐風》中《綢繆》一詩裡的句子,說的是夜沉如水,有情侶相伴的喜悅。

雖然現在不是夜裡,但表達的意思卻是清楚無誤了。

這意思蕭雅如何不知?良久,才低聲吟道:“既見君子,雲胡不喜?”

周文大喜。

蕭雅所吟的,正是《詩經·國風·鄭風》中《風雨》一詩中的句子,詩中所言,是一女子在等待她的情郎,未見時,憂心忡忡,最後終於見麵,喜之不勝。

蕭雅既引此詩,已經明確表明她對自己的愛意了。

周文心中歡喜萬分,簡直就要狂笑,這幾天的牢獄之災,在他眼中也就根本算不上什麼了。

這時,周文突然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說道:“咦,小雅,你在這裡啊?我說怎麼剛剛看見你一轉眼就不見了,原來在這裡和周大才子吟詩作對呢?”

用腳趾頭都能想到這個如此煞風景的傢夥當然是劉遠了。

蕭雅立刻甩開了周文的手,臉兒飛紅。

周文轉身衝劉遠嘿嘿冷笑數聲,劉遠立刻嚇得跳開,連聲說:“抱歉,我有急事,先走一步。

回見!”

說完飛也似的跑了,連來接他的父親劉康也丟下了,劉康看看跑遠的劉遠,苦笑著對周文點了點頭,歉然一笑,周文立刻躬身遙遙回了一禮。

劉康回身便上了自家的車追劉遠去了。

雖然周文順著吳媽的話頭極力邀請蕭雅到家裡吃午飯,蕭雅卻冇有接受這個邀請。

畢竟,一個青年女子貿然上一個青年男子家中吃飯,總歸有一些不妥當。

最終,周文隻好作罷,將蕭雅送回了家。

隻不過兩人並冇有坐上來接他的轎車,而是一路走著。

當然了,走路可以多一點相處的時間嘛!

司機老王見到兩人的神態哪裡還會不明白?所以識相地任由他們走在前麵,自己開著車在後麵遠遠跟著,冇有打擾兩人。

周文知道蕭雅是住在她蘇州的姑媽家。

兩人來到蕭雅姑媽家門口後,蕭雅衝周文揮揮手,羞澀地一笑,就跑進了門。

周文呆在門口,心中倍感委屈——真是的,都到家門口了居然也不請自己進去喝口茶!

周文發呆的時候,老王已經把車開到了他的身邊,又下車給周文開了車門,候在一旁。

周文回過神來,就看見了邊上拚命忍住笑的老王,隻覺臉上發燒,飛快地上了車。

回到家,周老太爺顯得很平靜,也冇有多說話,隻是揮揮手叫周文先去洗澡換衣服。

也是,在牢裡呆了這麼多天,身上早就臭不可聞了,虧得蕭雅還陪自己走了這麼久。

周文心中突然冒出了一個念頭:“難道就是因為我身上太臭小雅纔不請我進她姑媽家坐?”

但轉念一想似乎又不像,剛出監獄時自己身上也是臭的啊,為什麼小雅還讓自己握住她的手呢?想到這,不覺想起剛纔在監獄門口與小雅說話的情景,手上似乎還殘留著蕭雅的香氣。

可在周文情不自禁拿起手放到鼻邊想聞聞香味時,入鼻的卻是帶著監獄特色的臭味!

周文立刻把手放下,飛奔向浴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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