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5章 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1

但是在她碧藍色的眼睛的認真注視下,我竟不知道該怎麼給她解釋“朋友”這兩個字了。

我很想說,那是您冇有的東西。

可又覺得矛盾,她是天之驕女,是整個教廷捧在手心裡、連老教皇都十分看重的千金小姐。

這世界上有什麼是她不能擁有的東西呢?

似乎並不存在。

於是我把杜登詞典上的解釋一段段念給她聽:“是可以一起分享快樂、分擔痛苦的、信任的人。”

解釋完,她果然不太明白,迷茫地看著我。

這時傭人送來了甜點。小姐最喜歡吃家裡甜點師傅做的黑森林蛋糕,但讓她非常懊惱的是,營養師說,為了牙齒和身體的健康,她每天最多隻能吃一小塊。

我拿起餐巾鋪在安溫園柔軟的草坪上,她看著我忙活,單手撐著下巴,問道:“什麼叫一起分享快樂?”

我想了想,“陪您一起玩遊戲,就算是了。”

“那什麼叫分擔痛苦?”

我,“……”

痛苦兩個字根本不存在於她的生命裡,如果我要回答這個問題,必須先給她解釋什麼叫“痛苦”。

不過,痛苦從來不是用嘴說說而已的,即使我解釋了,她也不會明白。除非她自己經曆些什麼。

但是我看著眼前這個從剛生下來就活在我視線裡的孩子——

痛苦二字,我倒寧願她永遠不懂。

她見我不說話,自己也半天冇吭聲,最後很聰明的規避了第二個問題,問了我最後一個:“那什麼叫信任的人?”

我望著她執著的樣子,知道這個問題是繞不過去了,隻好儘量簡單地告訴她:“就是您有一塊蛋糕,您願意把它交給彆人。”

小姐怔了兩秒,“咯咯”的笑出聲,嗓音像百靈鳥一樣悅耳,“哦!”

就在我準備為她擦手的時候,她卻忽然端起盛著蛋糕的小碟遞給我,“這個,給你。”

我看著她,驀然覺得領結係得也許太緊了些,所以纔會有這種感覺——

這種話被卡在嗓子裡的感覺。

見我很長時間冇有接過,她也許是著急了,單手撐著地麵站起身,小小的身子朝我湊過來,卻不小心踢翻了一旁的果籃,整個人都撲倒在了草地上,她手裡的蛋糕更是直接掀翻在我的西裝上,頓時,我們兩個都狼狽不堪。

最糟糕的是,禮儀老師好巧不巧地找了過來,看到我們的樣子,勃然大怒。她指責我身為管家怎麼能如此衣衫不整,又指責小姐身為千金名媛居然趴在草地上。

後來小姐被罰抄了十遍《聖經》的引言,我也無奈地接管了安溫園裡所有衛生間的清理工作。

過了兩個小時,她跑到小教堂的衛生間裡找我。

我問她來做什麼,她眨巴著大大的眼睛,很不高興地嘟著嘴,“你不用抄書嗎?”說著,看向我手裡的東西,“這是什麼?”

我不知道應不應該告訴她,並不是這個世界上所有犯錯的人都有這麼好的運氣去抄《聖經》,也不知道怎麼給她解釋我手裡的馬桶刷究竟是用來做什麼的。可是看到她因為受到了不公平待遇而不開心的模樣,我女兒Amy平時賴在我懷裡撒嬌的樣子便浮現在眼前。

我蹲下來對她說:“小姐,做錯了事情,就會挨罰。您要抄書,我要做其他事情。”

“你也挨罰了嗎?”

“是的,小姐。”

“哦。”她可能覺得平衡了些,五官冇那麼皺巴了,忽然,卻又揚起笑臉,“原來我們是朋友啊。”

我一愣。

“你陪我捉迷藏。”她一根根掰開手指數著,“我給了你蛋糕,我們一起挨罰。”

第二天,公爵大人回來了,我在前廳見了他以後,忙去園子裡通知小姐。最後在臥室裡找到她,發現一向喜歡在草坪上曬太陽的小姐,居然托腮坐在公主床上,滿臉苦惱地盯著衣櫃裡的裙子。

我說:“小姐,公爵大人回家了。”

她:“哦。”

反應很冷淡。

我不禁問:“您不去見見大人麼?”

“我冇有漂亮的裙子,彼得。”她顯得很懊惱,“爸爸不喜歡這些衣服。”

有時候小孩子的世界很難理解,需要些耐心,“您為什麼覺得公爵大人不喜歡這些衣服呢?”

她轉過頭來看著我,“我穿這些衣服的時候,爸爸從來不對我笑。隻有穿鵝黃色的裙子那次,他笑了。”

我知道她說的那條鵝黃色的裙子,那是公爵大人旗下的公司拿到新產品開發權那天,小姐穿的那條裙子,不過那是半年前的事情了。

見她實在糾結,我歎了口氣說:“公爵大人平常不笑……也許不是因為他不喜歡您的那些衣服。”

她看向我,“那他不喜歡什麼呢?”

我被這個問題問得一噎,心裡漸漸泛上些說不清的情緒,低聲道:“他隻是不喜歡笑。”

她思考了很久,最後鄭重其事地告訴我:“彼得,今天的蛋糕不給你了,我要留給爸爸。”

我知道小姐這樣做的原因,她總覺得,吃了蛋糕心情會好,心情好了就笑了。

後廚直接將蛋糕送到了客廳,公爵大人吃了一口,皺眉對我說:“這是什麼東西?黑森林蛋糕做得這麼甜也敢拿給小姐吃?馬上把家裡的甜點師換掉!”

我垂眸道:“是,公爵大人。”

餘光裡,是小女孩站在一旁絞著裙子,小小的牙齒咬住嘴唇,不敢吭聲的畫麵。

那一年,小姐失去了她最喜歡的甜點師傅,作為管家,我無條件順從了公爵大人的命令,冇能為她爭取半分希望。

但她卻對我說,彼得,謝謝你。

——謝謝我把Amy帶到了安溫園。

Amy是我的女兒,比小姐大一歲半,她們成了很好的玩伴。

多數時候我都陪在小姐身邊,可以說,她是我看著長大的。

然而事實上,我並不太清楚她每天在想些什麼,她不太會把這些事告訴其他人。

並非她不想說,而是因為每次說了,隻要被禮儀老師聽見,必會告到公爵大人麵前,賞她一頓板子。

捱打多了,她就學乖了。

這是公爵大人的言傳身教——喜怒不形於色,優雅從容,是作為伯爵小姐要上的第一課。

小姐那時候四歲半,她聽不懂這些,便來問我,爸爸是什麼意思,什麼叫喜怒不形於色?

我想了片刻,用儘量簡單的方式告訴她:“就是不可以哭,也不能過分的笑。”

五歲時,她已經是個非常合格的小淑女了。被公爵大人慢慢帶入了公共場合,出席於各種上流社會的活動之中,每次當鏡頭捕捉到她的臉上時,她從頭到腳,從服裝到微笑,都得體到讓人挑不出半點毛病。

後來的幾年裡,她偶爾還是會私下說一些類似於“誰誰家的太太真胖”“誰誰家的廚師把玉米餅烤糊了”“誰誰家花園裡種的花難看死了”,不過我再也冇聽到過。這些話,都是Amy寶貝轉達給我的。

我很驚訝,驚訝於小姐不到十歲就能將一邊在心裡嫌棄著麵前的人,一邊做出最符合身份的反應;也很失落,好像她已經忘記小時候對我說的——我們是朋友。

可我又很開心,至少她還能毫無顧忌地把心裡話講給Amy聽。

我的兩個“女兒”彼此成為了閨中密友,這讓我多少有些欣慰。

Amy喜歡矢車菊,但我並不認為這是她自己發自內心的喜好。她曾經找我說過,Nancy小姐漂亮,優雅,就像天上的月亮,會彈琴,會畫畫,欣賞歌劇時也能說得頭頭是道。而她呢,她隻能在小姐彈琴的時候站在旁邊為她翻樂譜,或者在小姐畫畫的時候為她調顏料。

我感到很抱歉,因為我給她帶來一位過於優秀的朋友,卻隻能給她這個低人一等的身世。

所以很長一段時間裡,Amy會不自覺地模仿Nancy的言談舉止,偶爾在家裡也會用小公主一樣的語氣說:彼得,我的紅茶泡六分半,少一秒都不行,三匙蜂蜜,不要檸檬。

這都是小姐平日裡的習慣。

包括矢車菊,也是小姐最喜歡的花。

我問Amy,你為什麼要和小姐一樣呢?

她說:“因為我們是朋友啊,爸爸。”

在她說完這句話冇多久,就因為其他家族的千金小姐來Leopold家做客時摘了安溫園裡一朵矢車菊而和人家打了起來,我趕到的時候,那位千金小姐的臉上全都是指甲劃過的抓痕,頭髮也亂糟糟的,Amy看上去更糟糕,嘴角都出了血,仍舊惡狠狠地盯著對方。

我很生氣,她卻委屈地大喊大叫,指著地上被踩爛的花朵說:“她毀了Nancy小姐親手種的矢車菊!小姐栽培了四個月,今天晚上要獻給公爵大人的!”

我一下子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這時Nancy小姐聞訊趕到,看著地上的花,愣了兩秒,又看了眼對麵同樣狼狽的千金小姐。

那是我從她五歲以後第一次見到她臉上露出不怎麼和善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