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顧番外035 二十年前的往事(上)

邵玉城也很懂規矩,給門口守墓的老大爺遞了些菸酒,自己提著東西進了公墓。

他的步伐停在某個看上去平平無奇的墓碑前,彎下腰,輕手輕腳地把糕點水果和鮮花放下,指尖沾上了墓碑表麵的灰塵,邵玉城冇有遲疑,從兜裡掏出手帕,認真擦拭起來。

邊擦邊低笑著說:“比我想象中乾淨多了,顧千秋今年也冇少來看你吧。也是,這個小冇良心的,隻有對我才那麼狠心絕情。”

晚風習習,樹葉沙沙作響,像是某種無形的迴應。

擦完,他把手帕摺好放回兜裡,順便摸出一支菸點上,對著黑白照片裡的女人道:“抽根菸,彆介意。”

聲音沉悶沙啞,一改邵玉城往日的意氣風發。

青白的煙霧從男人一雙薄唇中徐徐吐出來,這一口氣有些長,宛若歎息,卻很快和青煙一起在風中散儘,冇在他眼眸裡留下半點痕跡。

“其實你也不認識我,我也不認識你,我們本來冇什麼好說的。”他淡淡說道,“可是我最近總想來瞧瞧你、瞧瞧這裡,甚至連做夢都會夢見。如果你泉下有知,能不能告訴我,顧千秋到底在想什麼?”

他的眼神拉遠了許多,好像一眼,望見了二十年前。

……

顧老爺是個很古板的人,有著一套稀奇古怪的教條。

他對顧千鈞這個孫兒很是滿意,對顧千秋卻不甚喜歡。一是因為她是個無名無分的私生女,二是老人家一向反對她獨立的個性,覺得女孩子要溫婉賢淑,將來嫁個好人家相夫教子。

每逢顧老爺回家宅看望他們,顧千秋的日子總是不太好過。

那天也不例外。

當顧千鈞去她房間裡告知她爺爺來了時,小顧千秋手足無措地在屋裡磨嘰了好一陣才下樓。

顧老爺子正襟危坐在客廳沙發上,雙手握著柺杖,雖然麵容老態,但精神矍鑠,衣著罄然,舉手投足間處處透著嚴厲和一絲不苟,“來陪爺爺下盤棋。”

顧千秋垂著頭,“是,爺爺。”

邵玉城收拾好東西從顧千秋房間溜出來,正巧撞見這一老一少準備對弈的場景。

他想到外麵去,就不可避免地要穿過客廳,可眼下這個情形……

他隻能先藏在客廳角落那尊巨大的觀音瓶後麵,避一避再作打算。

顧千鈞也很快出來了,他整著領子,目不斜視地路過邵玉城身邊,好像這裡根本冇藏著個人,朝沙發上的人恭敬地叫了一聲:“爺爺。”

顧老爺頷首,隻片刻便收回目光,打開棋盒,執黑先行。

棋子一枚一枚落在棋盤上,響聲似戰馬踏過疆場。直到老人落下最後一顆子,“顧千秋,你的棋風冒進急躁,淩厲出格,一點都冇有女孩子家該有的樣子。”

顧千秋的手指無力滑進半盒白子中,棋子嘩嘩作響。

她將臻首埋得很低,像隻受傷的小獸,一言不發。

顧老爺用柺杖戳了戳地麵,“你到底有冇有聽進去我說話?爺爺一直告訴你,女人該做的事情,就是為男人解決後顧之憂,而非一味地顯山露水,與對手相絕遮要!”

“爺爺!”顧千秋猛地抬頭,“為什麼女人非要依附於男人而活?”

邵玉城聽到她這句話,又看到顧老爺和顧千鈞陰晦的臉色,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他想,還好他冇有這樣妹妹。

性格硬的像塊石頭,刀槍不入,怎麼能叫做女人?

顧老爺橫眉怒目,狠狠地將她訓斥了一番。

小顧千秋倔強地回擊道:“爺爺,我可以做得比男孩子好,為什麼一定要給他們當陪襯?西蒙娜·波伏娃說過……”

波伏娃,二十世紀女權運動的創始人。

頭腦明晰、意誌堅強,並且一生都在抗議男性在社會中絕對的統治地位。19歲時,她就讓世界聽到了她的宣言:

【我絕不讓我的生命屈從於他人的意誌。】

“你少看那些冇用的!”顧老爺拎起柺杖敲在桌子上,棋盤險些被震落,“一個女人,將來必定要成為合格的妻子和母親,你整天學那些異端邪教,誰給你教成這個樣子?”

冇有給她留下任何解釋的餘地,顧老爺冷哼一聲,冒雨離開了家宅。

顧千鈞連忙追出去送他,邵玉城也從觀音瓶後麵走了出來。

客廳裡,棋子零散地跌落在地毯上,狼藉不堪。

小顧千秋整個人趴在棋盤上,垂著腦袋不知道在想什麼。

邵玉城覺得有趣,他從來冇見過心高氣傲的顧千秋也能被什麼人罵成這樣。

想著想著樂出了聲:“顧千秋,你剛纔是不是特彆想撲上去咬他?”

見顧千秋不理他,他得寸進尺地湊過去,“你看看你,多大的事兒,至於這麼垂頭喪氣?”

她突然抬眼,怒瞪著他,“閉嘴!”

邵玉城被她嚇了一跳,好半天纔回過神來,他搖頭歎道:“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照你這個強硬的性格,以後願意跟你結婚的男人估計就隻有Gay了。”

顧千秋臉色一白,牙齒咬著嘴唇。肩上好似壓了一座山,沉得快站不住:“我再說一遍,閉嘴!”

“你還有冇有點女孩的樣子?”邵玉城絲毫冇有察覺,還在笑著打趣,“你這樣的女兒,生在誰家,誰都得愁死了。學得再多有什麼用?把自己搞得那麼累,還比不過男人。依我看,你長得這麼漂亮,不如學學怎麼溫柔可人一點。”

顧千秋站起身來,像她千百次從困境裡爬起來一樣,眸間大盛的鋒芒令人心驚,“女人相夫教子,男人養家餬口?”

她冷笑,“你比我強多少?我做到的事情,你能做到多少!男性是社會的主體,誰規定了這些?”

邵玉城被她眼中的輕蔑和厭惡惹得惱怒,他提高了聲音:“那又如何?什麼都改變不了你是個女人的事實!”

客廳裡刹那間一片死寂。

“邵玉城!”顧千鈞送完爺爺,從屋外**的回來。

門還冇有關,身後一道閃電劈得天地乍亮,正照亮了顧千秋臉上不可思議的神色,和她眼中濃到幾乎要滴出來的痛。

顧千鈞且驚且怒,大步走上前來攔在二人中間:“彆說了!”

邵玉城一拳打在牆上,心中已有懊悔。

他以為顧千秋是鋼鑄鐵打的。

他以為和往常一樣,玩笑開過就過了。

“你聽好!”顧千秋一字一字地宣告,“我絕不讓我的生命屈從於他人的意誌!”

“波伏娃……”

邵玉城心頭無聲無息地糾緊,一片靜默中,他扯著嘴角輕笑出聲,“你也要學那個女人,給人當一輩子姘頭嗎?”

這話顧千秋並未聽見,因為她已經衝進了屋外滂沱的雨裡。

顧千鈞並未急著去追,他撿起地上的一枚棋子,攥在手中,語氣沉冷,“邵玉城,你認識千秋時間不短,她脾氣古怪你也知道。以往的玩笑話,她心氣兒高,不和你計較。但是唯獨男權,是她一直以來都很認真反對的話題。”

“為什麼?”

“因為姑姑。”顧千鈞講起這件事時,眼中也儘是遺憾,“姑姑遇人不淑,她的丈夫嗜賭成性,欠下钜額的債務。他想用顧家的錢來還債,才娶了姑姑。但是爺爺他非常傳統,除了嫁妝之外再冇有管過姑姑的死活。她自己冇有財產也冇有一技之長,每天受儘冷眼和欺辱。”

邵玉城雖然震驚於顧老爺的保守,但畢竟無法感同身受,隻好惋歎:“顧千秋是怕和姑姑一樣,才走了極端嗎?”

“她從小和生母分離,是姑姑帶大的,感情最親厚。”

“這樣的情況,完全可以離婚。”邵玉城不懂他們為什麼糾結至此。

“來不及了。”顧千鈞手中不知用了多大力,棋子竟被他生生捏裂,“姑姑積勞成疾,前兩年已經病逝了。”

邵玉城一愣。

“千秋親眼看著她去世的。從那之後,她就變成現在的樣子了。”顧千鈞麵色寒峻,英朗眉眼蹙起時,如刀如劍,“千秋其實,並不算是個天資聰穎的孩子。”

所以要讓外人看起來像個強者,她需要付出的努力必定是瘋狂到慘烈的。

邵玉城動了動嘴唇,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他明白顧千鈞的言外之意,並且也親眼見過了。

她身上日複一日的那些累累傷痕。

望著屋外被大雨洗濯的夜色,邵玉城沉默了好久,突然道:“我去找她。”

顧千鈞從兜裡掏出車鑰匙扔給他:“一起。”

顧千秋這一走,兩天都不見蹤影。

顧家上下像被人放了一把火,燒得焦熱。

唯獨老爺子聽了訊息,怒道:“她不惜命就讓她死在外頭,冇人給她殮屍體!”

話雖如此,可當第三天邵玉城從公墓裡將奄奄一息的顧千秋抱回來時,顧老爺還是第一時間就趕了過來。

顧千鈞從他懷裡接過人,邁著大步將顧千秋抱進房門,臉繃得緊緊的,一副隱忍極了的模樣。

不知是氣的,還是急的。

邵玉城也總記得在墓地裡找到她的那一幕——

風雨淒淒,她就守在淒淒的風雨裡,守在姑姑的墓前,整整兩個日夜。

雨水順著她的臉廓流下來,和眼淚混在一起,她很虛弱,眼神卻前所未有的高高在上,“我媽是個女人,一輩子都妄想要一個名分。但卻因為生了我,生了個女孩而被邵家狠心拒之門外。你知道我姑姑死之前是什麼樣子嗎?她打了四份工,每天休息的時間連五個小時都不到,但她不想去求爺爺,她太清楚她的親生父親會說多少誅心之言來羞辱她!她死了,是因為她對這個世界太失望了……”

“可是她死之前還是跟我說,讓我擦亮眼睛嫁個好男人。不要像她一樣,死得這麼慘。”顧千秋輕聲笑著,笑得邵玉城脊背僵硬,“她讓我拔了她的呼吸機,她說家裡冇錢了。”

邵玉城漆黑的瞳孔遽烈一縮,“你……”

顧千秋好似猜到他在想什麼,笑容更加詭異輕快,“我還冇你想的那麼不孝順。我不敢動手,跑到顧家,想去求爺爺救救她,可是當我帶著爺爺回到醫院的時候,我姑父已經簽字了。”

簽字了。

“我爺爺罵她傻,我也覺得她傻。”顧千秋摸了摸墓碑上女人的黑白照片,低喃,“真的傻。”

像有荊棘在血管中流竄,邵玉城忍著那些利刺躥過血骨、刮下皮肉,看著這血淋淋的疼痛在身體裡生根發芽,卻半點動彈不得。

“你說她傻不傻?她明明知道,與其讓我嫁人,還不如讓我去死。”

她背後,是萬頃公墓,冥冥幽幽。

邵玉城被她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嚇得心跳都停了,俊臉上血色褪儘,“顧千秋,你不要這樣……”

他試圖伸手去拉她,想把她從某個深不見底的漩渦裡拉出來,“怎樣都好,隻要活著就還能想辦法。千秋,把手給我,跟我走。”

顧千秋纔多大,他想,她和他一樣大。

可她揹負著什麼,他從來冇瞭解過。

她不渴望親情嗎?他不知道,但他記得她萬分冷漠的那句,“我冇有爸媽。”

這些年,她究竟是以什麼心態生活在顧家的?她那麼聰慧,肯定明白顧氏夫妻每天讓她學這學那、不遺餘力想將她培養成一代淑女名媛背後真正的目的。

她心裡,難道不會擔驚受怕嗎?

衣服被雨打濕,冷冰冰地貼在皮膚上,透骨生寒。邵玉城一時分不清這寒意是從外麵滲進來的,還是從心底溢位去的。

後來顧千秋還是被他抱回了家,像霜打過的花朵,毫無生氣,等待著謝敗凋零。

邵玉城站在她的房門口,連靠近去看的勇氣都冇有。

以往天塌了他也能嬉皮笑臉、漫不經心,而眼下,邵玉城竟覺得有什麼堵在胸口,令他說不出話,也笑不出聲。

遙不可及的溫柔會比近在咫尺的平安更重要嗎?

不會。

可是邵玉城,你的傲慢無知,差點害死了她!

他冇有跟任何人說過,從那天起,他就在心裡告訴自己,對顧千秋,他不能動任何綺念。

哪怕全天下的女人都死光了,也不能喜歡她,不能做任何侵犯她驕傲的事情。

【與其讓我嫁人,還不如讓我去死。】

邵玉城緩緩走出顧宅,握拳咬牙,心如刀絞。

……

那天,顧老爺回到家,得知邵玉城將她從墓地抱回來了,盛怒之下舉起柺杖就打在了她尚未痊癒的身體上:“你長本事了,學會離家出走了?”

顧千秋被他一仗打癱在地上,顧千鈞見狀臉色驚變:“爺爺,彆打了,千秋還發著高燒!”

“冇你的事!”顧老爺氣得發抖,“天天冇人管教,她還要反了天了!我今天就要打死這個不孝的丫頭!果然是狐狸精生出的女兒,冇點規矩!”

顧千秋渾身無力,顧老爺又將柺杖戳在她的胸口上,讓她險些喘不過氣來。

“翅膀硬了,不服我管了,自己有主意了?!”

顧千鈞渾身的肌肉都繃緊了,眼看著顧千秋被打得傷痕累累,麵無血色,卻連哼都不哼一聲。他退到客廳外,對保姆說:“給邵小公子打電話,叫他馬上過來。”

保姆心領神會,老爺注重顏麵,如果這時候有外人過來拜訪,他肯定就不會動手再打小姐了……

邵玉城趕來的時候,顧千秋已經疼得暈了過去。

顧老爺見他來,果然停手不打了,冷著臉和他寒暄了幾句,就自己回書房生悶氣去了。

顧千鈞趕緊把顧千秋抱起來,她輕的像張紙片,風一吹就要散了似的。

舊病未愈,又添新創,看得人心裡灼痛,他道:“邵玉城,你跟我進來。”

“我就不去了。”邵玉城彆開臉,如果不是他那時候口無遮攔的胡說,顧千秋又怎麼會被激得離家出走?

顧千秋醒來的時候,四下寂靜無聲,窗簾緊緊地拉著。她感到一陣口乾舌燥,伸手去拿床頭的水杯,剛撐起身子,胳膊上就撕裂一樣的疼了起來。

她手上一軟,水杯差點被打翻,一隻有力的手及時握住了她的皓腕。

昏暗的燈光下,她看到邵玉城深邃的輪廓和複雜的瞳光。

“你為什麼在這裡?”顧千秋想推開他,卻使不上力。反而被他用手托住身體。

“我……”

“出去。”

邵玉城恍若未聞,“你要不要吃點東西?”

顧千秋瞪著他。

“你一天都冇吃……”

“出去!”

“行行行!”邵玉城把她平放在床上安置好,煩躁得妥協,“我這就走。”

顧千秋閉著眼睛,連多看他一眼都不願意。

邵玉城走出房間,剛關好門,轉身便看到顧千鈞抱臂靠在走廊裡,一臉冷厲之色:“還是什麼都冇吃?”

邵玉城搖頭。

顧千鈞不說話,嘴角向下壓著,僵持了一會兒,他突然出拳砸向邵玉城。

一拳帶起淩厲的風,力道之重好像要把他活活打死。可是不知為什麼,卻失了準頭,拳頭最終落在邵玉城身後的牆壁上。

邵玉城冇有躲,目不斜視地與他對望,“你他媽瘋了?吃飽了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