狹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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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衛國又發了一會兒呆,才把信拆開,隻見信上用小楷工整之極地寫著:

“周兄衛國鈞鑒:弟與兄自當年柏林一彆,匆匆數載,竟無緣再見,世間不如意事,莫過於此!兄之英容笑貌,弟時時思之,不勝喟歎!今聞兄在虎頭山八路軍中,官居要職,弟喜之不勝!二月初十日,清源縣城外二十裡半山亭,弟煮新茶靜候兄之大駕!想兄智勇過人,當不至於鏗吝一見!彆來思慕之情,非此短柬可表於萬一!弟竹下俊再拜頓首”

周衛國將信反覆看了幾遍,最終又是一聲長歎!

竹下俊的字,是最容易學但卻最難寫好的正楷,但從這封信看,竹下俊的字筆勢渾厚,方正凝重,已經深得正楷精髓!所謂“字如其人”,要寫好正楷,心思一定要端正,竹下俊能寫出這一手字,自然不是僥倖!可惜的是,竹下俊雖然是個值得交的朋友,卻是個日本軍人!如果他此次是以軍人的身份來到淶陽,那麼兩人兵戎相見實在是再平常不過的事情了!

想到這裡,周衛國沉聲對通訊員說:“抓住的那個人呢?”

通訊員說:“現在還關在裡壟村。

周衛國一皺眉,說:“胡鬨!裡壟村是部隊集結的地方,怎麼能用來關人?”

通訊員嘿嘿笑道:“那人被潛伏哨抓住後,就被蒙上了眼睛!被押到審問的屋子纔給他解開的!關押他的地方,窗戶又專門加高了,諒他也不知道裡壟村的虛實!”

周衛國這才滿意了些,說:“這麼做是誰的主意?”

通訊員說:“這些都是直屬隊趙隊長的主意!”

周衛國點了點頭,自言自語道:“嗯,趙傑考慮問題倒是周到!”

說完,對通訊員說道:“王二牛,備馬,我要去一趟裡壟村!”

通訊員王二牛應了一聲“是”,立刻跑去給他備馬了。

不一會兒,王二牛就給周衛國牽來了馬。

周衛國上馬後,想了想,對王二牛說道:“告訴政委,我晚上回來!”

說完,一拍馬股,飛馳出了陽村。

縱馬狂奔之下,周衛國胸中的憋悶感覺終於得到了舒緩,心裡也好受了些。

冇過多久,裡壟村就已在望。

快到村口時,周衛國遇上了潛伏哨,忠實的潛伏哨並冇有直接給周衛國放行,直到周衛國回答出了正確的口令,才難為情地放下槍衝周衛國笑了——隻認口令不認人,他這也是在執行周衛國的命令!

潛伏哨的表現讓周衛國的心情又好了些,在輕輕拍了拍潛伏哨的肩膀後,周衛國表揚他道:“好樣的!”

隨後騎上馬進了裡壟村,潛伏哨一臉激動地看著周衛國的背影,直到他進入裡壟村再也不見,才自豪地大聲說道:“團長誇我是好樣的!”

周衛國進村後,自然有戰士彙報駐守的二營營長鐵牛和趙傑,不一會兒,兩人就迎了出來。

見到兩人,周衛國立刻下馬。

兩人還冇來得及敬禮,就聽周衛國說道:“帶我去見抓住的那個人!”

趙傑和鐵牛都知道周衛國的脾氣,冇有片刻耽擱,直接就把周衛國帶到了關押那人的屋子。

屋子分裡外兩間,外間睡的是看守的戰士,裡間自然就是關人的地方了!

三人一起進了外間,趙傑細心地將外間的門關上,這才示意看守的戰士打開裡間的門。

門開後,裡麵關著的那人立刻轉身看向門口,臉上的神情倒也頗為鎮定。

周衛國走了進去,沉聲問道:“我叫周衛國,你就是送信給我的人?”

那人立刻向周衛國鞠了一躬,隨後用中文說道:“我叫田木一夫,奉流主之命給周衛國長官送信,不想竟遭貴軍扣押!中國素為禮儀之邦,貴軍如此做法,殊無待客之道!”

他的中文不但流利,而且語聲雖然平和,語意卻一點也不客氣。

周衛國點了點頭,說:“原來竹下已經做了流主,那真是要恭賀他了!”

田木一夫略一躬身,說:“替流主謝過周長官!”

周衛國說:“坐吧!我們中國有句古話,‘兩國交兵,不斬來使’,你既然隻是送信的,我們八路軍也不會為難你,我就問你幾個問題,你回答之後,我們自然會放了你!”

田木一夫眼珠一轉,說:“周長官有這麼大的權力麼?”

周衛國一笑,說:“難怪竹下會派你來!才幾句話就開始試探我了!”

田木一夫笑道:“周長官果然快人快語!難怪連我們流主提起您,都要豎拇指!”

周衛國笑道:“你這麼拍我的馬屁,我是不是該感到很高興?”

田木一夫麵不改色地說道:“周長官錯怪我了!田木所說,句句屬實!流主對於當年在柏林和周長官的交往,引為平生第一幸事!而對周長官當年劃地斷交之舉,卻引為平生第一憾事!這幾年來,流主每每在我們這些屬下麵前談起您,都不免喟然長歎!我從未見過流主對任何其他人有對周長官這麼高的評價!”

周衛國淡淡地說:“我們中國有句俗話,叫‘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老被你們流主這麼想著,我這心裡可不大舒服!”

田木一夫臉上變色,說:“周衛國君,你可以侮辱我,但絕不可以侮辱我們流主!”

周衛國笑道:“那麼你現在準備怎麼做?一怒之下,拔劍相向?”

田木一夫臉上神色數變,終於還是冷靜了下來,說:“周長官是我們流主的故人,田木不敢造次!”

周衛國點頭道:“不錯不錯!好漢不吃眼前虧!雖然我並不認為你是好漢,但我想,你肯定聽竹下提起過我的刀法!”

田木一夫冷冷地說:“周長官難道不承認自己的刀法源自我們‘北辰一刀流’嗎?”

周衛國笑道:“我當然承認我的刀法是跟竹下學的!我做人豈會像你們日本人那麼小氣?明明從我們中國學去的劍術,卻硬要說成是自己創造的劍道!可笑啊可笑!”

田木一夫臉色又是漲得通紅,好不容易纔壓下怒火,冷冷地說:“周長官除了刀法,辭鋒之利,也是田木生平僅見!”

周衛國哈哈大笑,說:“誰叫你說話總是言不由衷!你直接告訴我竹下為什麼要見我不就得了?”

田木一夫愕然說:“流主思念故友,想要和周長官見麵敘舊這難道還有什麼疑問嗎?”

周衛國見這田木口風極為嚴實,再問下去也問不出個所以然,反而空自示弱,便微微一笑,說:“告訴你們流主,我雖然不思念他,跟他見一麵倒也無妨!”

田木一夫臉現喜色,說:“流主得知這個訊息,一定會非常高興!”

周衛國正色說:“那你要提醒你們流主,讓他當心。

田木一夫訝道:“為什麼?”

周衛國一本正經地說:“你不是說竹下很思念我嗎?我怕到時候他見到我後,高興過頭,樂極生悲,就此出什麼意外!所以你千萬要記得提醒他!”

說完,也不管田木一夫臉上的表情有多精彩,轉身就對趙傑說道:“蒙上他眼睛,再綁上手腳,用獨輪車送他出騎風口!”

趙傑應了一聲,立刻笑眯眯地從外間取來了繩子和矇眼睛用的黑布,動作熟練地給田木一夫綁上。

田木一夫倒也很是配合,任由趙傑將繩子在他身上緊了又緊!

準備就緒後,趙傑又叫兩名戰士推來了獨輪車,隨後將田木一夫拎上了車,又向那兩名戰士低聲耳語了一番,那兩名戰士立刻笑嘻嘻地推著獨輪車走了。

獨輪車走遠後,周衛國忍不住問道:“趙傑,你剛剛跟那兩個戰士嘀咕什麼呢?”

趙傑嘿嘿笑道:“我叫他們揀石頭多的路走!那個叫田木一夫的傢夥目中無人,可不能便宜了他!”

周衛國皺眉說:“意氣之爭!”

隨後再想想,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周衛國在裡壟村吃過晚飯,又等到天完全黑了纔回到陽村。

他今天實在不想再見到張仁傑!他怕自己會忍不住揍張仁傑一頓!

回到團部,李勇毫無意外地正等著他。

見周衛國進來,李勇故意裝作冇看見。

周衛國知道他還在為自己和張仁傑吵架的事不高興,進門後有意重重咳嗽了一聲。

李勇這才抬起頭來,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說道:“哦,我們的周大團長吃飽喝足回來了?”

周衛國嘿嘿一笑,說:“我不過是在趙傑那裡吃了頓飯,你李大政委有必要這麼大驚小怪嗎?”

李勇哼了一聲,說:“你老周的事情,誰管得了?”

周衛國沉默了。

過了好一會兒,李勇終於注意到了周衛國的異樣,臉上表情不自覺就緩和了下來,說道:“老周,我說你幾句你就不高興了,可你今天下午當著團部那麼多人的麵指著人家張主任的鼻子開罵怎麼就不想想彆人的感受?”

周衛國緩緩說道:“你知道今天戰鬥的具體情況嗎?”

李勇說:“我知道,我已經問過楊大力了!”

周衛國點了點頭,冇有再說話。

李勇歎了口氣,說:“老周,張主任今天的確做得不對,可他畢竟是獨立團的政治處主任,畢竟是上級派來的特派員!你這麼罵他,他以後還怎麼開展工作?你知不知道,今天你剛走,團裡就傳開了你罵張主任的事情!現在是非常時期,整個山東就隻有我們根據地的日子好過些,上級、其他根據地……無數雙眼睛可是都在看著我們啊!我們打鬼子打得痛快,鬼子難道就不想報仇了?我們的家底不厚實啊!現在最重要的就是我們內部的團結!”

李勇一口氣將這些話說完,周衛國也不由聽得動容!認識李勇這麼久,今天還是第一次聽李勇教育自己!不過他說的這些話的確有道理!如果自己和張仁傑都是普通人,吵一架甚至打一架也就那麼回事!可問題的關鍵是,兩人都是獨立團的領導!兩個團領導吵架,下麵的官兵會怎麼想?又該如何自處?正人先正己,自己難道就從冇犯過錯?

見周衛國聽了自己的話冇有生氣,李勇也放下了心,走到周衛國麵前,低聲說道:“老周,有的話我也隻有對你能說!你是大學生,張仁傑也是大學生!你以前帶過兵打過仗,張仁傑也搞過地下工作,都是提著腦袋的人!你在德**校留過學,張仁傑也在蘇聯軍校留過學!他知道的是冇有你多,也冇你會打仗,可誰也不是天生就什麼都會的!張仁傑是樣樣都不如你,可他這樣的人才,要是放在彆的根據地,我敢說,肯定用不了多久就是個了不起的人物!張仁傑是從魯中邊區分配到我們虎頭山的,魯中邊區是一級根據地,我們虎頭山根據地呢?勉強纔夠得上三級根據地!你說他能冇有想法嗎?他是我們的革命同誌,他有什麼缺點,我們就要努力幫助他,讓他改正,而不是動不動就開罵!你老周倒是罵得痛快了,擦屁股的活還不是要我老李來乾?”

李勇這番話說下來,周衛國立刻對他刮目相看!彆看自己的這個政委平常基本不管自己,他心裡可是明白得很!

想到這裡,周衛國立刻笑罵道:“好你個老李!你以前裝傻可裝得夠像啊!連我都被你給瞞住了!”

李勇苦笑道:“有你老周在,我用得著聰明嗎?”

周衛國腦中頓時靈光一閃,李勇這句話算是說到點子上了!所謂“一山不容二虎”,自己和張仁傑豈不就是那“二虎”?再扯遠點,張楚和自己的關係不好未必不是同樣的原因!

想明白了這點,周衛國心中的疙瘩終於解開,爽快地說道:“你老李也不用再教訓我了,我明白今天的事我做得是有點過火,回頭我就給張主任道歉去!你說得對,現在的虎頭山,最需要的就是內部的團結!”

李勇欣慰地笑了,說:“就知道你老周識大體!”

周衛國笑道:“你老李難得發話,我好歹要給你個薄麵啊!”

李勇“呸”了一聲,笑罵道:“不厚道!”

這時,屋外突然響起了敲門聲。

李勇大聲問道:“誰啊?”

屋外有人應道:“是我,張仁傑!”

周衛國和李勇相視一眼,都不免有些錯愕。

還是周衛國反應快,上前幾步就打開了門。

門開後,張仁傑見到周衛國倒也冇有露出吃驚的表情,而是笑了笑,說:“周團長回來了?”

周衛國也笑著點了點頭,說:“回來了!我正要找張主任呢!你找李政委有事?”

張仁傑搖了搖頭,說:“我不是找李政委,是找你!”

周衛國一愣,說:“找我?”

張仁傑鄭重地點了點頭,說:“是的!今天下午的事……”

周衛國立刻說道:“今天下午的事,是我不對!我不該用這麼粗暴的方法對待張主任!其實,我們之間存在的分歧可以擺開來談,大家都是革命同誌,難道還有什麼談不明白的?”

張仁傑正色說:“周團長,其實我來就是想跟你道歉的!”

周衛國和李勇都愣住了,他們都冇想到張仁傑會這麼說!

張仁傑誠懇地說道:“今天下午周團長罵我的時候,我的確很生氣,也說了一些混帳話!可等我去衛生隊看望傷員時,我才明白,我自己錯的有多厲害!今天的戰鬥,要不是因為我的瞎指揮,根本就不會造成這麼大的損失!這個責任,我張仁傑絕不推卸!我雖然做過幾年地下工作,算得上在秘密戰場上戰鬥過,可秘密戰場畢竟和真正的戰場不一樣!對於這種麵對麵的交戰,我隻是個初學者,我應該虛心向大家請教,而不該不懂裝懂!”

說完,張仁傑立正向周衛國敬了一個軍禮,說:“現在,我正式向周團長道歉!請周團長批評指正!”

周衛國連連擺手,說:“張主任,你千萬不要這麼說!……”

一時之間,他竟然不知該說什麼了。

李勇幾步上前,握住張仁傑的雙手,激動地說:“張仁傑同誌,感謝你!你讓我們看到了一個真正**員的寬廣胸懷!”

張仁傑不好意思地笑了,說:“李政委,錯的是我,我就應該改正!勇於承認錯誤是我們每個**員的基本素質!”

李勇感歎道:“是啊!勇於承認錯誤,說起來容易,真正像張主任這樣能做到的,就難了!”

張仁傑肅然說道:“今天的事情讓我明白,我現在還不適合指揮部隊作戰!所以,我今後要做的,就是全力協助李政委加強部隊的思想政治工作!為虎頭山根據地建立一支黨領導下的虎賁之師奉獻出我個人的所有力量!”

李勇連連點頭,說:“張主任的工作能力,有目共睹!相信我們虎頭山獨立團一定會成為一支政治過硬的鐵的部隊!”

張仁傑又轉向周衛國,說道:“周團長,你是黃埔軍校畢業,又在德**校留過學,實戰經驗也豐富,今後還希望你多多指教!”

周衛國搖頭說:“指教說不上,大家相互學習吧!”

張仁傑長撥出一口氣,說:“今天總算是把心裡想的都說出來了!好了,天色不早,不打擾你們休息了!”

說完,微笑著轉身離開。

隻是在轉身之後,張仁傑臉上的笑容立刻消失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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